"那你要我拾起武器再跟你拼斗?"他挑眉問。
"不,你受傷,流了不少血,體力虛弱,我現在即使打贏你也勝之不武。"
"那你要怎麼樣?"
她笑,笑得有些詭異。"我不要怎麼樣。天已經全黑了,等下狼群就會出來,它們會尋著血腥味來找你。你的個頭不小,今晚狼群可以大快朵頤一番。而我呢,打算在旁邊做壁上觀,看到時侯你會不會後悔。"
他咬牙切齒道,"我寧可慘遭狼噬也不會向你低頭。"
「好,有氣魄。我就拭目以待,看你能硬撐到幾時。」她走開去,不再理他。
入夜了,氣溫低得令人瑟瑟發抖,大雪仍下個不停。
凌飛起身,一拐一拐的走去拾起他的匕首和長柄大刀。他的馬在他吃了番女的一鞭時被鞭尾掃到,已經受驚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在這黑漆漆、樹葉又都已掉光的禿樹林里,他不曉得該往哪個方向走才好,今夜恐怕真的得喂狼。他自小就期許自己能做英雄,沒想到今天做了有生以來最光榮的一件事救駕之後,他竟落難成了個跛腳的狗熊。
番女並沒有離開他太遠。他坐到一株較粗大的樹下,背靠著樹干,看她砍了一大截長樹枝,削去枝桿,不知道在干什麼。一會兒他才明白,她在搭一個簡單的帳篷。她把三根削好的長樹枝插進雪地里,再用毛繩將三枝樹枝的尾端綁在一起。然後她從馬背上卸下毛氈,將毛氈皮掛到她搭好的枝架上,就成了一座可擋寒風的氈帳。
游牧民族適應寒冷多風的自然環境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看到番女卸下她身上的背心鐵甲,披上一件自馬鞍袋里抽出的毛裘,令冷得牙齒直打顫的凌飛羨慕得不得了。要是他的馬沒有跑掉,他也可以取來毯子和棉襖為自己抵擋風寒。不對,要是他的馬沒有跑掉,他早就騎上馬溜走了,哪里還會無奈的坐在這里等死。拖著他這條已經凍得沒什麼知覺的傷腿,他不可能走太遠的,不如留點力氣,設法熬過今晚。明天他的至交簡明義如果沒有死的話,應該會到這附近來找他或他的尸體;他爹也可能派人來找他。
番女拿了一小包東西,走到離她的帳篷約十尺的地方,然後在地上撒白粉。她在干嘛?那是化外番邦的什麼邪術?還是她想引狼群來咬他的手法?但是,據他所知,光是血腥味就足以引來狼群,她不需要再費周章害他。
接著她回到她的馬旁邊,為她的馬卸下護甲,然後拿一塊布擦拭馬的全身,口中一邊喃喃的不知在跟她的馬說什麼話。他也每天擦拭他的馬,不過,他不曾跟他的馬講過話。如果他跟他的馬講話,不知別人會不會懷疑他瘋了。他現在倒不以為番女瘋了,反而感受她一定很愛她的馬。她的馬當然听不懂她講的話,但他直覺的以為她的馬應該能感受到她的愛。就好比嬰兒不解人話,但是能感到娘的愛意。
他長到這麼大以來,從來不曾花這麼多時間,專注的觀察一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從小他就知道,在他四歲的時候,爹就為他訂下親事,等他和那個女嬰長大,他們將成為夫妻。末婚妻駱蘭芷小他四歲,在成長的過程中,他見過她許多次,因為早有婚約,他反而得避人耳日,不便和她獨處,因此很少和她講話。印象中她是個白皙沉靜的乖女孩,頗得他娘的疼愛。
他岳丈駱景達和他爹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個武將,八年前奉命駐守靈州,三年前就在他們兩家通信商議婚期時,西夏人騷擾邊關。在一次戰事中,駱景達不幸殉職,他的妻女在動亂中失蹤。經他爹凌烈多方打听的結果,她們應該沒有死,可能被西夏人俘虜為奴。
他一向重義,不肯輕言舍棄這樁婚姻。他透過層層的關系,請托了一個常與西夏人交易的商人,希望能找到駱景達的妻女,將她們贖回中願,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听到好消息。
番女又在砍樹枝了,這回她砍了一堆約一尺長的樹枝。他猜想那些枝是用來當柴火。果不其然,她很快的就在帳口挖個地洞升起火來。
看到火苗竄起,凌飛差點就忘了那是敵人的營火,本能的想爬向那簇溫暖。他凍得像根冰棍,雪花還直往他身上灑。番女卻月兌去皮裝,躲在溫暖的氈帳里烤火,害他既羨慕又嫉妒。
上天何其不公平,他忠心為國,為皇上擋了這一箭,現在卻虛弱困乏的坐在這里等死。明天等簡明義其他人找到他,他已成了一具僵凍的尸體;而遼國的番女入侵大宋的國土,傷了他,卻還能溫暖的坐在氈帳里等著看他的死相。
如果他肯拉下臉來,虛與委蛇,暫且騙她說他會考慮和她婚配,她或許會分給他一點溫暖,使他免于凍死。可是要他拋開自尊去對番女虛情假意,那比剝他的皮、挖他的肉還令他難過,不如凍死的好。死有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他可以將生死置于度外,只是慨嘆自己竟將這麼窩囊、無助的死,而非壯烈的犧牲。
以前他想過數十次他將會怎麼死,沒有一次曾想過他會死在一個番邦的女人手里。太不值得了!他不甘心就這麼死,可是現下除了慨嘆之外,他又能怎麼辦呢?他的身體己經凍得失去知覺,再過一個時辰他可能就會被雪活埋。如果死後會變成鬼,他一定要化為厲鬼向這個番女索命。他恨她剛才不一槍了結他,而故意折磨他,讓他這樣慢慢的凍死,她則悠閑的在旁邊看好戲。
她突然站起來,拿起弓箭,走出氈帳,拉弓搭箭。凌飛的頭皮發麻。她決定補他一箭,讓他早點解月兌,就像對待瀕死的動物,減少他的痛苦嗎?
罷剛他還希望她早些時候能一槍了結他,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又義猶豫了。他真的沒有活命的機會了嗎?他現在涎著臉去求她的話還來得及嗎?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他,完全無視于飄落到她發上、臉上、肩上的雪花,神情肅然。
他輕聲一嘆,閉上眼晴。閻王注定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他注定在二十四歲的英年就隕命的話,求任何人都沒有用,不如保有自尊的死去。在這死前的一刻他又恢復感受了,他感到徹骨徹心的冷,冷得像被打入地獄,全身顫抖個不停。
別了,爹;別了,娘。孩兒不孝,不能奉養……他听到"咻",箭破空飛射的聲音,呼吸與心跳都為之停頓。
第二章
射中了!
玉瑤高興的笑開了臉。她的運氣真不錯呢,姑且一試,沒想到這附近白天才淪為戰場,晚上居然還誘得出鹿來。
她瞟向那個死不屈服的漢人。他閉著眼晴,臉色很差,該不會已經死了吧?她無意讓他死,只是想讓他嘗嘗挨凍的滋味。他有那麼脆弱,才凍這麼一會兒工夫就死了嗎?漢人不習慣這樣寒冷的天氣,他又愛了箭傷,流了很多血,也許他真的會撐不過去。他如果真的死了,她會很沮喪。他有一對她所見過最挺直的俊美鼻子和一對黑白分明、晶亮有神的眸子,她也喜歡他那兩道充滿陽剛味又很有個性的濃眉。她暗暗觀察他好一會兒了,他的唇不時都抿得緊緊的,好像在向上蒼抱怨他為什麼落得如此淒涼。
她好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唇角能為她勾起,對她微笑。他張開眼晴了,眸中有茫然不解的神情。被他發現她盯著他看,她感到一絲羞意,同時心中泛起無限歡喜。他沒有死,只是眼中的光采減退而已。她又不禁為他擔憂,再讓他凍下去的話,他可能真的會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