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幾近全黑了,雪愈下愈大,雪花頻頻落到他睫毛上,令他視線不清。他胯下的駿馬也顯得力不從心,只爬了一個並不怎麼高的坡就緩下速度。他著急的催馬快跑,轉頭去看,番女離他約五個馬身。她仿佛不急著擒他,像個守候獵物的獵人,悠哉的看著他這只困獸。
馬跑得慢了,寒風一吹,凌飛出過汗的身體冷得打哆嗦。可恨他懷著雄心大志,不想依靠父蔭,希望能在戰場上立功,步步高升。今日巧救皇上,被擢升為都指揮使,這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後一階。他方二十四歲呀,正是年輕力壯、大展鴻圖的時機,卻將死在一個番女手上,教他焉能不恨!
他再轉頭,看番女離他只隔三個馬身。她對他嫣然一笑,那個含著‘我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的揶揄笑容,竟使得他心中一蕩。換個背景、換個立場的話,他不僅不會逃,反而會……
懊死!他想到哪里去了!那個番女對他笑根本就不懷好意;他清楚得很,她是個耐心的獵人,她要等到他無力再逃,使不費吹灰之力的殺他。
天黑得什麼都看不見,只見雪花隨風紛飛。或許是失血過多,凌飛感到有點頭暈,身體在馬背上晃動一下。他的愛馬氣喘吁吁的噴出白煙,它已經沒有在跑步而是在走步。可憐的黑馬從黎明奔馳到現在.大概已經快虛月兌了。黑馬走進一片樹林,他隨它自由行走,不再拉扯韁繩控制它,任它費力的邁著步子。
冷不防在听到鞭子破空的聲音之後,他的身體被一條長鞭卷起,再摔落到雪地上,臀部著地。捕獲他的女獵人好整以暇的慢慢接近。
凌飛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轉過千百個主意。他該困獸猶斗嗎?他的長柄大刀在他摔落時掉到幾尺外的地上,他該爬過去撿起來和番女再做最後的殊死戰嗎?以他受了傷的身體和疲憊的體力,想勝過武藝高強的番女,簡直是痴人作夢。可是,他也不能束手就擒呀!或許他該自剔,寧死不降。他如果死在一個番女手里,做鬼也不會原諒自己。即使是個美麗的番女。
他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主意,手撫向腿上已被他砍掉大半的箭桿。輕哼一聲,身體軟軟的倒到地上。然後他靜靜的等著,听到番女下馬的聲音。他的手模向腰間,抽出匕首暗藏著。番女走到他身邊了,他屏息以待。
"喂!喂!"番女輕踢一下他沒有受傷的腿。他一動也不動,假裝失去知覺。
番女蹲下來,手踫到他的肩膀,要將他側趴在地上的身體翻轉過來的時候,他猝然發難,揮出匕首。她逃避不及,右頰接近下顎的地方被他劃出一道約三寸長淺淺的血痕。她迅即反應,在他暗嘆可惜了那張如花的玉顏遭他破壞的同時.她踢飛他的匕首。
她站直,手模向她臉頰,皺一下眉,然後放下手,看到姐的手上沾了血。她花容倏變,用力踢一下他肚子「奸詐的漢人,你害我破相,將來我要怎麼嫁人?」
凌飛肚子痛得彎起身來,听到她以頗為純正流利的漢語說那句話又不禁想笑。女人就是女人,在他為自己的性命擔憂之時,她卻只擔心容貌受損會嫁不出去。不過,她沒有因此立即要他的命,他或許就該慶幸。
她恨恨的瞪了他一下,轉眼去看他的長柄大刀和匕首都離他有點距離,便走開幾步。自她的馬鞍袋里掏出一個小銅鏡來,蹲到地上,就著雪光,對鏡細細看她的臉。
凌飛幾乎失笑。只有女人會有這種可笑的舉動。她既然敢到戰場上來與男人交鋒,就該有隨時會為國捐軀的覺悟。現在她只是受了點微不足道的小傷,就懊惱成這樣,真是愚蠢之至、可笑至極。不過,話說回來,對一個自知容貌甚美而且自戀的人來說,毀了她的容可能比要了她的命更教她難過。
她自馬鞍袋里取出一方巾帕和一個小皮囊,再坐到地上去,,對鏡仔細的拭去血跡,涂上膏藥。凌飛尚未娶妻,不懂得閨房之樂,也沒看過女人上床。他想女人畫眉調粉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他突然覺得眼睜睜的看著番女在那里對鏡療傷似乎有些不妥,好似他們的關系因此變得親密了。漢族女子絕不可能在丈夫以外的男人之前做這種動作。
可是,他又說不出她對鏡療傷有何不妥,那是她受傷之後自然的舉動,只是完全不把他這麼一個異國男子放在跟里,讓他有點不滿。其實,他不滿的恐怕是,他對她傷他的恨意漸漸減輕。現在他也傷了她,至少可以扳回些許顏面。
可嘆他從十六歲棄文從武後就不斷自我鞭策,勤練武藝,今天居然敗在一個年紀比他小的番女手里,教他情何以堪。
他爹是個撓勇的武將,可是宋朝重文輕武,以文官馭領武將。所以從小爹就希望他做文人,不希望他到戰場上賣命,還處處被文官掣肘。然而,爹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唯一崇拜的人,他一直希望能和爹並肩作戰,父子雙雄名留青史。直到他十六歲,爹拗不過他的哀求,才讓他正式習武。
番女站起來,把銅鏡等東西收起來,再拿起長槍走回他身邊,用長槍輕輕拍打她的靴子,一對剪瞳秋水炯炯望著他,好似在猶豫要怎麼處決他。
"殺了你實在有點可惜。"她緩緩的說。"你是我所見過最順眼的男子。如果你肯討好我,我可以考慮把你帶回去做丈夫。"她大大方方的說,好像在為別人提親,他倒替她臉紅。
"不要臉的番婆子!要殺要剮隨便你,要我討好你,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
耶律玉瑤瞧他滿臉脹得通紅,除了氣憤之外,顯然也有幾分羞意。她知道漢人,對這種事比較含蓄,但是她以為漢人女子才如此。投身戰場的男子連死都不怕,怎麼會害羞呢?
"你這個人好沒風度,開口就罵人,你不知道契丹人早就漢化了嗎?四書五經我也許讀得比你還熟。""哼!你如果曾讀書習禮,就該知道婚姻應由父母作主,豈可陣前私自議婚。"
"這就是你們漢人比我們契丹人更番的地方。我們契丹人要為兒女安排婚姻之前會尊重他的意願,你們漢人則完全不管兒女願不願意就為他訂婚。那種指月復為婚的婚姻更是可笑。"
凌飛瞪著她說:"我就是指月復為婚的人,關你什麼事?」
「真的?」她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你騙我的吧?」
他搖頭。"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騙你。"
"那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她眸中再現亮采。"你既然早就有對象了,為什麼還不結婚?
"不干你的事。"他冷冷的說。
她鼓起腮幫子,怒道:"我給你活命的機會你不要,休怪我手下無情。"她舉起長槍。
他早已坐起,視死如歸般看著她。
不知怎的,玉瑤就是下不了手.舉搶的手在空中,遲遲刺不下去。這個呆子、笨蛋、傻瓜,她是遼國第一美女,又貴為長公主,不知多少想做她娘蕭太後的乘龍快婿。她一向眼界甚高,不曾看上任何人,今天好不容易瞧見了這一個頗令她心動的漢人,他卻對她不屑一顧,真是令她顏面盡失,憤懣氣結。
轉而一想,他如果是個軟骨頭,為了活命什麼都答應,那就不值得她喜歡了。可是,就這麼放過他的話,這口氣她實在咽不下。
她放下長槍說:"我是信佛的人,不殺手無寸鐵、沒有扳抗能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