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家了?’知道她的身份,朱佑樘的心猛地一鍬,忘了方才的問題,腦海里在意的竟是——她是個女尼!
‘皇上,靜心是我的法號,我是平鎮寺派來主持祭典的祭師。’
靜心?祭師?
不可否認的,她真的一點兒也不像,她看來不過十七、八歲,怎會已是可以獨當一面的祭師?
他的眸子瞬間變得幽黑,令人看不出他心里頭的想法。
‘皇上,若沒事的話,靜心告退了。’不理睬他瞬間變化的神色,今夜,她已透露太多,幾乎超出她所能控制的了;眼下,唯有與他保持距離,方能全身而退。
‘等等!’他叫住她,心里還想與她多聊會兒;那股親切的感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懵懂之時曾經感受過。
‘你的臉……沒得治了嗎?’他知道這問題也許會傷到她的心,可他卻無法不問。
‘能治又如何?這不過是表相。’表相能擁有多久她不知道,反正留得住的不一定就是永遠。
‘宮里有靈藥,或許可以治。’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就這麼被毀去容顏,任誰都不忍見吧!他想。
‘皇上請放心,祭天時靜心自有準備,不會嚇到文武百官的。’她有禮的回道。
‘朕不是這個意思!’她誤會他了,他只是可惜她姣好的容顏,完美無瑕的左臉和殘缺不堪的右臉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看了都感到不忍心啊!
‘靜,心謝謝皇上關心,真的不需要。’說完,靜心沿著來時路消失在花園的另一端。
她一定有個難堪的過去,那是無人能踫觸的。朱佑樘看著她的背影,深深地替她的臉嘆息。
***
‘太……不,皇後娘娘,皇上準備出宮了。’侍女小燕匆匆忙忙地跑進坤寧宮,在苻真酈面前躬身。
〞你說什麼?!’苻真酈十分吃驚,‘這麼快?!皇上居然沒派人來通知本宮?’
皇上出宮是何等大事,就算不要她陪同,好歹也該知會她一聲吧,他當真無視于她的存在到如此地步?這樣的訊息在她心中轟的一聲炸開,燃起狂猛怒火。
‘皇上呢?本官要去見他,本宮一定要他把話說清楚!’
‘皇後娘娘,別去啊!您這一去,不就讓皇上知道您在他四布滿眼線了?’小燕拉住她,說什麼也不能讓皇後行動壞了大事。
‘難道要本宮就這樣不吭聲嗎?’經小燕一提,她的氣焰消了大半。
‘過去本宮就像個沒有聲音的人,即使站在皇上身邊,他也不曾注意過。’她哀怨的語調像是受盡寂寞折磨的深閨怨婦,期待丈夫的垂憐。
‘皇後娘娘……’即使同情皇後,但只要想起皇上的威嚴,小燕也無法幫她。
‘小燕,本宮問你,這次和皇上出宮的尼姑模樣生得如何?’若那女容貌驚人,要她按兵不動那是不可能的事。
‘皇後娘娘,這點您你大可放心,護國寺的女尼右臉有一塊疤,好嚇人啊!就算戴上面紗,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塊疤呢!’
小燕是听其他宮女說的,據說那位女尼來的第一天,宮女送早膳時差點兒被她嚇壞了,這件事也是這麼被傳開來的。
‘哦?’苻真酈稍稍松了口氣。這樣就算皇上與她獨處,她也不必擔心他們這間會產生什麼情愫。
‘她年紀多大?’
‘約莫十七、八歲。’
‘這麼年輕就出家!?’她驚問。
‘皇後娘娘,她還沒正式剃度呢!’小燕插嘴道,雖然不清楚皇後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可她仍是把知道的全給說了出來。
‘還沒剃度?’那就是有可能六根未淨?
思及此,她可緊張了,心頭像突然壓了塊大石,緊窒得讓她難受。‘快!替本宮備轎,本官要去見皇上。’
‘皇後娘娘子’
‘還不快去!’苻真酈瞪著小燕,這回沒有什麼理由能再阻止她見皇上了。
‘是是是,奴婢這就去。’小燕暗怪自己多嘴。皇後這一鬧,不知道又會惹來什麼風波。
***
靜心忍著臉上的疼痛,全身顫抖的蜷縮在床榻邊,一雙呆滯的眼看著桌上燃著火光的紅燭,昔日火燒屋子的景象歷歷在目。
因為自己一時不小心,害得女乃娘命喪黃泉的過失讓她失了所有感覺,臉上的疤痕也一再地提醒自己曾犯下的錯,仿佛這十年間,她從不曾原諒過自己般。
冷不防的,一滴淚跟著滑了下來。
‘女乃娘,是雲兒不好,害您命喪火場,都是雲兒不好啊!您好意帶雲兒到平鎮寺避禍,卻被雲兒害死了,是不是雲兒真的像哥哥所說的那樣,是個不祥的人?女乃娘,請您告訴雲兒,雲兒該怎麼辦?’
女乃娘曾經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進宮為父親平反冤情,但她現在進宮了,卻沒人告訴她她該怎麼辦。
情緒失控的她聲嘶力竭的哭著,期望有一雙堅定的臂彎能借她靠一靠。
會勾起她這番思念的原因,是這宮里的燭火。
十年來,師父知道她對火焰有著莫名的恐懼,因此她住的齋舍沒有燭火,冬夜里也沒有火盆供她取暖,寺內有祭祀時也會要她避開;這些年來,她活在沒有任何火光的世界里,可以冰心冷情。
然而在宮里,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沒有人會幫她拿開燭火;她的自責在見到火光的那一剎那無法抑制的泛開,淚水也在雙手的細縫中流瀉而出。
‘靜心師父,開門吶!’
門外有人在嚷嚷,但靜心沉陷在自己的回憶里,並沒有听見。
‘靜心師父該不會不在里面吧?’
‘那怎麼辦?皇上急著找她呢!’
‘先去稟告皇上吧!’
‘也好,快走!’
齋宮前的兩道聲音愈來愈遠,而在屋內的靜心依然看著燃燒的燭火,思緒久久不回……***
太和殿‘怎麼回事?朕不是要你們去請師父嗎?’
‘啟稟皇上,師父好像不在宮里。’兩位太監對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開口道。
‘不在宮里是什麼意思?’
‘皇上,奴才昨晚就不曾見過師父了。’
‘哦?’朱佑樘眉一挑。昨晚他明明見過她呀!
‘隨朕去看看。’
‘皇上,這、這不太好吧!您是九五之尊,怎麼可以親自去請一個小小的師父呢?’正在太和殿和朱佑樘議事的禮部尚書連忙阻止。‘讓小狽子公公多派幾個人去找就行了。’
‘是啊、是啊!’眾大臣說道。他們還有要事稟報,皇上怎麼可以離開呢?
‘朕找師父來是要商議祭天的日子,你們說這事比較重要,還是禮教重要?’朱佑樘不耐的問。
‘這……’眾人一時無語。祭天的事刻不容緩,尤其這次又是要回南京去祭天,更是不可輕忽。
‘好了,小狽子,擺駕,朕要親自去齋宮見師父。’
‘是。’
小狽子得令,立刻跑出去備皇輦,留下眾臣們對皇上不顧身份去見師父這件事議論紛紛。
第六章
說實在的,朱佑樘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親自來接靜心。
初見她的悸動在此刻再度竄上心頭,她就像一團謎,吸引著周遭的人探索。
而她眼底的哀愁,更讓人想一窺究竟,莫名的想替她承擔一切。
自從見過謎樣的她後,他就無法不想她,想她的出塵、想她的高雅、想她可能有的故事、想她的一切。
或許這就叫作緣分吧!
不知為何,她讓他想起另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女人,隱約中,似乎有什麼在牽引著他,勾起這幾年的回憶,似乎她若好過,逐雲也會跟著好。
皇輦在他的思緒飄離之際來到齋宮。
領在前頭的太監們早就喚了半天,但齋宮內仍是沒有半絲聲響,彷若里頭不曾住著人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