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決心要離開唐菱,因為我愛她,所以我要讓她的生活繼續保持平靜,這段感情必須及早做個了結,她愛我越深,只會越加痛苦。理智與感情的交戰,將會耗盡她的心力,摧折她的,我不願她因我憔悴,為我消瘦。
兩天後,我打電話給張凱文,告訴他我想辭掉基金會的工作。
「為什麼?」他在電話那頭驚訝地問,「你不是教得好好的嗎?為什麼突然要辭職?」
「我最近很忙。」我含糊地回答,「有人急著要我的畫。」
「這下可傷腦筋了。」他擔憂地說,「你走了,那些孩子怎麼辦?他們都很喜歡你,你這樣說走就走,未免有點交代不過去吧!」
「我也是不得已。」我無可奈何地說。「過幾天,我會找個時間過去,親自向他們道歉。至于老師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找妥了接替的人選。」
「你找了誰來接替?」
「最近才認識的,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有著滿懷的熱忱,正適合從事這類的社會工作,我一跟他提起,他立刻就答應了。」
「真的?」張凱文的憂慮頓時一掃而空,「有這樣的年輕人願意如人我們的工作,那當然再好不過了。」他欣喜地說。
「我已經把大略的情況向他說明,明天他會主動和你們聯絡。」
「那就好。」張凱文忽然想起來問︰「唐秘書知不知道你要辭職的事?」
「她——」我想起唐菱佇立在燈下的身影,以及她蒼白的臉孔,「她知道。」我听到自己的聲音十分沮喪。
「喂,你怎麼啦?」張凱文懷疑地問︰「我看你好像不太對勁,最近老是無精打彩的樣子,你真的是要忙繪畫的事嗎?」
「當然是真的。」我心虛地說,「騙你做什麼!」
「該不會是有什麼心事,所以想一個人躲起來清靜清靜吧?」
張凱文不愧是我多年的好友,就像是我肚子裹的蛔蟲一樣地了解我。
「你胡扯什麼!」我哈哈干笑了兩聲,「我哪會有什麼心事,忙都忙死了,哪里還有空清靜!你少瞎疑猜了。」
「沒事就好。」他說,「改天過去看你。」
「你別來!」我連忙阻止,「你知道我工作的時候不喜歡人家打擾,有空再和你聯絡。」
我放下電話,走進畫室,面對空白的畫紙,愣愣地發起呆來。
唐菱的影像深刻在我的腦海里,但是要將她重現于畫紙上,為什麼竟會如此地困難?牆角里,堆滿了我丟棄的畫紙,每一張都是瑕疵品,每一筆都無法令我滿意。
我小心翼翼地構圖、落筆,但是我的手似乎變得不听使喚,怎麼也無法達到我所要求的境地。我深怕不能完美地捕捉她的神韻,唯恐一不小心就糟蹣了她的美麗。
我究竟該怎麼畫,才能畫出我心目中的唐菱呢?
我咬著下唇,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我重新拿起畫筆,在白紙上畫下第一筆……六天後,唐菱的畫像已接近完成階段。
這幾天來,我將自己關在畫室里,不知晨昏,不管外面的天氣,專心地、不眠不休地畫著、畫著,投注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心力,撕毀了無數張畫紙,終于畫出了我心目中的唐菱。
我後退幾步,審視著自己的杰作。
畫面上,唐菱身著一襲淡綠色的長紗,披散著一頭烏黑的秀發,漫步于楓香林立、晨霧彌漫的小徑上,衣衫飄飄,發絲飛揚,正回眸凝望著某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方向。她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似有所期待,又有些迷惆。她的眼楮,如黝黑的夜空,如深遽的烏潭,蘊含了千言萬語,深藏著幽怨與哀傷;而她的嘴唇,卻緊緊地抿著,帶著股不悔的決心與堅毅。
這就是唐菱,一個以理智包裹著澎湃熱情、一個經過無情的歲月歷練和洗禮的女人,巨大的悲痛沉澱之後,剩下的就只有一絲淡淡的、蒙朧的哀愁了。
我出神地望著她,喃喃地自語,「唐菱,你真美!」
電話鈴聲乍然響起,劃破了一室的寧靜,驚醒我的沉思。
是誰打來的電話?一定又是張凱支那家伙!
我放下畫筆,走到客廳去接電話。
「喂!」我拿起話筒。
「喂,趙大哥!」一個充滿喜悅的聲音,「是我,我回來了。」
「小倩!」我驚訝地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
「為什麼提早回來了?」我問,「玩得開心嗎?」
「不怎麼開心。」她黯然地說︰「才去了沒幾天,爸爸的腿就開始痛起來了,起先吃了他帶去的止痛藥,還可以忍耐,可是後來實在痛得太厲害,連止痛藥都沒有用了,所以我們只好提前回來。」
「這麼嚴重!」我的心中暮然掠過一片陰影,「去看醫生了沒?」
「唐菱今天早上要帶爸去看醫生,他堅持不肯,兩人現在還在為這件事爭論不休呢!」
「你也應該去勸勸他。」我說,「你父親年紀大了,應該特別注意身體,有任何異樣,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
「我也極力勸他去看醫生,他就是不肯。」小倩無奈地說,「你別看我爸平常脾氣溫和,凡事好說話,他要是一固執起來,就沒人拗得過他。」
「或者,你們請個醫生到家里去看看?」我提出意見。
「嗯,這主意倒不錯。」小倩頗為贊同,「等等我去和我爸說說看。趙大哥,我好想見你,你什麼時候有空?我現在過去找你好不好?」
「這……」我猶豫著,「我現在很忙,正在趕一幅畫。」
「唷,既然你忙,我就不去打擾你了。」她失望地說。「那……明天好不好?明天你有課,等你上完課,我去找你。」
「明天我會去基金會一趟,但是我不上課。」我坦白地說,「我已經辭掉繪畫老師的職務了。」
「為什麼?」她訝異地問,「你不喜歡這個工作?」
「不,我喜歡。」我說,「但是我最近很忙,沒有辦法兼顧這個工作,所以必須把它辭去。我已經找了個很好的老師代替,相信孩子們一樣會很喜歡他的。」
「原來如此。」她忽然有個疑問,「既然你已經不上課了,明天你遠去基金會做什麼呢?」
「我……」我沉吟了兩秒鐘,說︰「我要去向孩子們道別。」
「你幾點鐘會去?」
「不一定。」我想著畫室的那幅未完成的畫像,「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也沒關系,反正我會去找你就是了。」
我放下電話之後,便回到畫室,繼續我的工作。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去,我完全忘了饑餓,也不覺疲累,全神貫注地畫著,一筆一畫地畫著,讓唐菱的畫像,達到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境地。
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黑了下來,我扭亮畫室的燈,繼續揮灑著彩筆。
漫漫長夜,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當天色微明的時候,唐菱的畫像已經被仔細地裱在一個金屬制的畫框里,展現出它最完美的風貌。
我點燃一根煙,站得遠遠地,凝規著牆上的畫像。唐菱默默地回望著我,若有所思,似有所待。她在等待什麼呢?為了道義,她早已將自己埋葬在一個沒有春天的幽谷里,拒絕愛情的滋潤。這個像百合花一樣的女人,她的青春年華正在逐漸凋謝,而她的心正在枯萎。有一天,等地到了我這個年紀,或許她的心早已死去。
我這個年紀?我有多大了?三十三歲!眼看著就要滿三十四歲,青春逝盡,年華已老,除了一室的畫具和滿腔的孤寂,什麼也不曾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