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你打算如何答復?」
身後有人在發問,時轉運卻沒有理會,專注于手中的工作,手起刀落,一點一點在白玉上刻下清晰的紋路。
她窈窕的背影對著他,他看不清她手上的動作。只知道,他現在寢食難安,而她,卻似悠閑自得,不似他煩躁,不如他焦慮。
不能忍受她對自己的漠視,謝仲濤大步上前,立在她的側面。從她低垂的視線,一直移到在她巧手之上面目逐漸成形的白玉觀音像。
「你打算如何答復?」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
刻刀在玉石上停頓了一下,隨後,又開始雕琢。
他三番兩次發問,而時轉運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態度,著實惹火了謝仲濤。他突然出手,緊緊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提,舉到半空。隨後他奪下她手中的刻刀,遠遠拋開,正要再去奪那一尊白玉觀音像之際,她忽然側過身子,將其背在身後,不讓他得逞。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雕刻?!」從來沒有像眼下這般氣急敗壞,謝仲濤伸出雙手,用力扳住時轉運的雙肩,在她耳邊大聲呼喝。
沒有心情,又怎麼樣呢?她不是千金大小姐,有一群人圍著安慰,填充失落的心房了;她更不可能像一般平民女子那樣,痛快大哭一場,權當發泄,無人理會。
肩膀被他按壓得生疼,足以感受他此時失控的情緒,她抬頭看他,入目的,是他憤怒得近乎猙獰的面孔,好陌生。
「你啞了嗎?時轉運,我叫你開口說話!」忍耐已經到達極限,謝仲濤怒喝出聲,開始狠命搖晃時轉運,執意要她一個答案。
他在生氣,手中力道之大,搖得她骨架都快要散開,可是,他究竟有什麼好生氣?周旋其中的一直是他,把她陷入這進退兩難境地之中的,也是他。他將一切的難題全都拋給了她,置身事外的他,還有什麼值得他雷霆震怒、大動肝火?
若真要追究,失控的那個人,應該是她,是她呀!
「二少爺!」
一直在門外守候的雪離听到謝仲濤的怒吼,情知不妙,推門而入,一眼就看見被謝仲濤牢牢抓在手中的時轉運,猶如風中落葉一般飄搖。眼看時轉運臉色已經煞白,她趨步上前,想要拉謝仲濤,不想他一劈掌,她被揮倒在地。顧不上自己,她起身跪坐著,用盡全力狠狠抱住謝仲濤的腿——
「二少爺,求求你,求求你放手,再這樣下去,時姐姐快不行了呀……」
惶恐的語調中猶帶哭腔,傳進處在情緒失控邊緣的謝仲濤的耳中。他愣了愣,低頭看了看匍匐在自己腿邊的雪離,再看向手中時轉運難看的臉色。手,慢慢松開,只見時轉運如同破布女圭女圭一般癱軟在地。
「時姐姐,時姐姐……」雪離放開謝仲濤,手腳並用,爬到時轉運身邊,伸手摟住她不斷顫動的身子,將她的頭置于自己的肩膀,不住地拍她的臉,掐她的人中。
好半天,時轉運才慢慢緩過氣,不住地喘息。
「你是執意不與我說話,是不是?」聲調降低了半拍,不似剛才怒火朝天,但陰惻側的語氣,足以令人聯想到九寒天的刺骨寒冷。
「時姐姐,你——」雪離根本不敢抬頭看謝仲濤,身子縮了縮,她小聲開口,「就回答了二少爺吧……」
時轉運本來撐在地面的手,慢慢向上,在雪離身後輕輕拍了拍,無聲地安慰她。隨後,她慢慢仰高臉龐,由下而上,逐漸迎上謝仲濤捉模不定的眼神,輕輕說道︰「太老爺今日咳血厲害,康總管已請了大夫前去……」
「我要听的,不是這些!」些微閃神之後,謝仲濤煩躁地打斷她的話。不可否認,她忽然提及的毫不相干的話題,確實觸動了他的心房,但是只有一剎那的時間,短暫得如同根本沒有存在過。
「可是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不顧雪離拼命在對她使眼色,頭一次,她與謝仲濤抗衡到底。心中有一些話,憋了很久,不吐不快。若今日要清算得徹底,干脆暢所欲言,後果如何,她懶得再去顧忌。
沒有見過這樣的時轉運,固執中不再有溫馴,堅定中少了柔弱——一時間,謝仲濤竟無法言語。
「我不管你和太老爺之前發生過什麼過節,足以令你對他恨之入骨,不聞不問。」說實話,她很緊張。從來沒有與謝仲濤這樣面對面地發生過沖突,這不是她的初衷,但在今日諸多事件之後,她覺得不得不說,「太老爺年事漸高,還有多少個五年、十年讓你去恨,讓你去怨?我有家歸不得,親人不相見,想要承歡父母膝下,卻無法實現。而你和太老爺,祖孫兩人,近在咫尺,卻形同陌路。莫非真要等他仙去,天人永隔之後,你才能放下所有心結?這是何必,這是何苦?」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摻雜著幾分自己的情緒,帶著些許激動。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雖不是飽讀詩書之人,但出生富家,禮儀燻染,難道還不懂得這個道理?
「你以為,你說得很在理嗎?」
等待良久,謝仲濤才艱難地開口,手撐在一旁的書桌上,慢慢握成拳頭,指尖深陷在掌心,面色難看至極。
誰不想承歡父母膝下?誰不想親人歡聚濟濟一堂?誰不想家庭和睦幸福美滿?誰不想兄弟手足親愛一家……這些想擁有的一切,本來他也可以得到,可是,僅僅因為那個人私心的一念之差,置所有的一切于萬劫不復的境地。
謝仲濤的話,在她意料之外。原想與他抗衡的結局不外乎兩種,一是他無動于衷甚至對她大加責罰,一是他良心未泯至少去見謝昭一面。可是,他沒有發怒,沒有悔過,反問出來的話,帶著幾分苦澀,還有——哀傷。
不是沒有準備,但他這樣的反應卻令她措手不及。
握緊的手慢慢松開,謝仲濤凝視手中被指尖剜出的幾道血痕,「你維護公道,你抱不平,你怨我六親冷漠、骨肉情疏……你義正詞嚴,但你究竟知道多少?以你入府的時日,能夠了解其中多少恩怨是非?」
為了謝昭,同情謝昭風燭殘年得不到他的關照,她情願以下犯上苛責他。她憑什麼僅從她看到的出發,就做出結論,認定一切,都是他的不是,都是他的過錯?
「我是不了解一切。」忍住不適感,時轉運在雪離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向謝仲濤走去,「但我相信,只要你能解開心結,不要再沉浸于過往,無論什麼,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的手,被自己所傷,道道血痕,交錯在掌心,令她看來莫名地心疼。示意雪離松開自己,她走近他的身畔,拉過他的手,想要細細察看他的傷勢。
「迎刃而解?」在她的手即將踫觸到他的時候,謝仲濤忽然縮回手,倒退了幾步,臉上出現她不曾見過的古怪笑容,看得她心底不由自主躥上一股寒意,「若真那麼容易,你以為我恨這麼久嗎?即使他死了,也不足以抵償他犯下的種種!」
狠絕地說完這番話,他拂袖,斷然離去。
方才雪離匆匆而入來不及掩上的門扉,被他狠狠地向後一甩,彈上牆面轟然作響。
謝昭究竟做過什麼,竟讓謝仲濤對他恨之入骨,至死也不罷休?
時轉運閉上眼楮,驀然間,覺得偌大的謝府,繁盛之後,隱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令她膽戰心驚,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