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明白會有這麼一天,在有生之年,他們終會相逢的一天,本以為在相見的那刻,會是難以形容的激動,然而,卻是如此地平靜,甚至是相對無言。
「啊!勛叔你來啦!」
佇立相視久久,賢兒的聲音打破了凝結于他們之間的沉默。
猛然驚醒,她垂下了眸,藏起過往情深,她沉靜地繼續撫弄手上幽香,沾了十指芳郁,唇邊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勛叔……」奔到園門前,卻見鐵銘勛一臉的恍惚,賢兒不禁扯了扯他的衣擺。
還沒回過神來,一抹身影忽然掠過他身旁,並在他專注的目光里,迎上了她。
最後,他眼睜睜地看著紀湘跟隨嚴奕,轉身離開。
第10章(1)
到了午膳時候,飯桌上難得坐滿了人,多了鐵銘勛、嚴奕跟紀湘三人,氣氛看起來顯得熱鬧多了。但看似平和的背後,卻是一片暗潮洶涌,過去未解的情感糾結,使得各人在暗地里懷著不同心事。
鐵銘勛和紀湘的心緒皆是復雜難安,曾氏夫婦更是少不了緊張的份,不斷暗暗端詳他們兩人的臉色與舉動。
曾元晟特地回府用膳,為的就是要瞧瞧紀湘,加上他與嚴奕早已認識,兩個男人在絲綢織品上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如流水般的健談笑語,悄悄融化了紀湘內心的局促,讓她不致顯現慌亂。
她一直靜謐無語,也一直不肯正視與她相對而坐的鐵銘勛,說不出心底漸漸浮起的恐慌為何,她只知道……不能觸及他,即使只是一個眼神或微笑,都不能。
「我看不如這麼辦吧!奕弟到舍下來小住,好讓咱哥倆把絲綢聊個痛快!」朗聲笑道,曾元晟偷瞄了下異常沉默的鐵銘勛,心忖他這老哥能幫的,就是把老弟的「威脅」趕到自家來,別的,得靠他自個兒努力嘍!
「小弟閑時必會過來拜訪,不過我想在湘湘回來的這段時間里,好好陪她。」
噙著溫文的微笑,嚴奕婉拒了曾元晟的好意。
簡單的三言兩語,表明了他對紀湘的關愛與熟絡,讓桌上各人心里有數。
這時丫環端來菜肴,談笑聲也隨之停歇下來。
自然而然地,嚴奕主動將紀湘碗中的飯倒來自個兒的碗盤里,熟知她飲食上的習慣。
最尋常的一個動作看在鐵銘勛眼底,卻是無比地刺目錐心,他臉色頓時僵住。
這是一個諷刺,昔日她主動把飯盛到他碗里去,一如她的感情般雙手奉上、獻上,如今她不再給予了。卻有另一個人跟她分享,仿佛在對他宣告著她的情感與人生……今後將不再有他,他曾有過的權利與位置,已被嚴奕所佔據、取代了。
今天從相見到離去,兩人皆是無言無語。她是心如止水、無話可說;他是心有萬愁、有口難言。
「再不加把勁,湘湘可要被那小白臉搶走嘍!」
嚴奕和紀湘兩人才一踏出廳門,曾元晟就馬上變了臉,聲聲訕笑。
方才用膳時,嚴奕那不經意流露出的呵護與體貼,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對紀湘確有意思。
「嘿,近水樓台先得月,小白臉這是暫住紀家先得人,危險啦!」繼續閑閑地說著風涼話。
鐵銘勛一逕沉默。他不是不明白曾元晟的話,他……不是無動于衷。
突來的重逢,使得思緒與情感一並起伏混亂,她的淡然更教他無措。
苦等四年,她終于回來了,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紀老爺,面對她淡泊得幾近陌生的面容,以及刻意回避他的眼神,他為那份他不懂、不了解的心思而心慌,他不怕她恨自己,只怕她……已不再對自己有任何感情。
看他愈加深沉復雜的臉色,曾元晟暗嘆,他越來越抓不住這老弟的想法了。
想來也替他難過,自湘湘離開後,盡避他生活上沒太大的變化,人卻變了,變得寡于言笑、陰郁冷峻,雖把茶莊打理得井井有條,但他終日面容陰沉、眼神空洞,人像是行尸走肉般地度日……
「勛叔!」
嬌滴滴的呼喊聲打斷曾元晟的沉思,只見小賢兒跑到鐵銘勛面前不住撒嬌,嚷著要他抱抱。
緊抿的薄唇泛出淺淺笑痕,鐵銘勛抱起了她,黑眸有著溺愛之情。
「很好嘛!終于有點表情了。」挑起眉,曾元晟嗤笑著調侃。這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時常整天下來都是不言不笑的,仿佛永遠只有那固定的木頭表情,他幾乎無法與他溝通。
而賢兒,是唯一能讓他有反應的人。
只因賢兒總在他脆弱的時刻,乖乖的,不撒嬌,不哭鬧,她會安靜地窩在他懷里,仿佛很專心地傾听,這樣的乖巧教他更生愛憐。
多年來深埋心中的苦澀與悲痛,他忍不住苞賢兒低訴,而時至今日,他不知道這樣單向的景況,是否結束于紀湘的歸來——
「賢兒呢?怎麼不見了她?」走進墨荷房里,紀湘終于忍不住問。
那娃兒平日黏人黏得緊,每回來曾家都瞧見她不是黏著姨娘就是黏著荷表嫂,方才她在姨娘那兒見不著她,如今在荷表嫂這里也不見其蹤影,真是奇怪了。
「她到勛表弟那邊去了。」墨荷輕聲回道,悄悄觀察紀湘的反應。
嬌唇逸出淺笑。「賢兒也挺黏他的。」她語調平淡,似是對鐵銘勛這三個字再也勾不起一絲波瀾。
墨荷點點頭,不禁深切望進她那清澈無波的眸子,想看透她是否真那般平靜。
斂下眼,紀湘下意識地輕揪裙擺。「我听晟表哥說……賢兒得讀書了對不?」
話題一轉,提起曾家那心肝寶,墨荷清亮的眸光驀然黯淡下來,微蹙的眉間盡是愁悒。「賢兒是該讀點書,將來嫁進王府……得要知書達禮的。」
紀湘蹙眉。「荷表嫂,你不想賢兒嫁進王府?」她大膽道出幾能殺頭的問題。
「就是不想,也不能抗拒,這是皇命。」嘆息著,墨荷神色憂郁。「別人都說這是皇恩浩蕩,是咱家祖先之靈,是賢兒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日後曾家將憑借著與皇家結親的關系而飛黃騰達……可我卻不覺得那是值得高興的事。」
「你是……擔心賢兒的將來?」紀湘不確定地問,想了解、分擔墨荷的心事。
「賢兒嫁的不是個普通人,而是個親王,我真的怕……她應付不來,畢竟滿漢分歧仍然存在,況且說實話,她這樣嫁過去有啥得意風光的?說穿了,還不是做小的、做妾的……」娓娓道出心底所有的憂苦,墨荷不禁紅了眼眶。
她不要榮華富貴,她只要女兒永遠平安、一切安好便好。
「荷表嫂……」感覺到她為人母的掛慮,紀湘此時總算明白她的愁眉為何了,沒有任何父母親願意讓自個兒的孩兒受苦、受委屈,孩子痛,爹娘更痛。
「我心里很苦,但許多話都不能說出來,我想了好多,想到她十年後就得走了……我和賢兒只剩下十年時間……這教我怎能不心痛?」淚水早已滑落,她失控地哽咽起來。
沒了一貫的精明冷靜,現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個為親兒受盡擔憂與不舍的無助母親,紀湘禁不住心酸,明白她肯定是忍了好久,又不願把這份苦澀訴予丈夫,因此長久下來,憂懼便如繃緊了的弦般,稍一輕微觸踫,便會繃斷。
「你們是母女,就算隔多遠都不能斷去你們之間的連系,你們是血脈相連的。」紀湘上前握住墨荷的手,柔聲安慰道︰「婚姻不能選擇……也許這就是命定的緣,世間事自有老天爺安排,你就別太緊張擔心了,賢兒會幸福的,她肯定會幸福的。」她堅定地道,也衷心祝福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