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多寶姊的肥指頭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淨了鼻涕。「我心里最難過的是︰這回老太太的喪事沒有體體面面的辦,你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回來,連……連……連棺木也沒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頭都會痛咧!人家說,火葬場里夜夜都听見鬼嘆氣,這邊一聲‘唉’,那邊一聲‘唉’。唉,小姐,你想,我們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來了。
案親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為,人既然死了,身後的哀榮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絕不願與人爭短長,她覺得︰留一份物質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樂。平淡簡樸的生活使自己心安,減別人妒羨;自心滿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為樂,輕視為苦的。但這道理自然和多寶姊說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個人磕頭,便得在陰司里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會中參加的人寥寥無幾,她恨不能追到陰間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對這位頭腦簡單的好心人我感到無可奈何,只有煞費苦心地想著她能接受的道理對她解釋。比方說︰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囑咐過姨婆的。至于父親和母親不能及時回來,這也是他們和我引為大遺憾的,只因為一切的事發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親的風濕疼發作,全身不能動彈。無論如何,父親已準備盡速回來上海,來料理一切應該料理的事。他們獲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漁村中開了一個大規模的追悼會;如果多寶姊不堅持那些貧苦漁民的頭比不上那些達官顯貴的,那麼根據她的道理來演算,祖母在另一個世界里,已有足夠的「鬼工」來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寶姊略感安慰地點點頭,紅腫的眼楮眯成一條線。「我還有去買錫箔,金的和銀的,你祖母在陰間里才不缺錢用,還有,還要糊一座紙的大樓房,接連你祖母臥房旁邊的一間留著我自己用,日後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這話使我如夢初醒的記起一件事,這些時來我竟懵懵懂懂地問也沒有問過。祖母在世的時候我用不著管家里有沒有錢,是有是無全由老人家籌劃打算,我們並沒有半點積蓄,姨婆家的諸位表舅表姨也並不充裕,這一回祖母進醫院到了治喪,這一筆不小的費用可從哪里來呢?我忙問多寶姊可知曉,她靦腆地再用大手掌按著鼻頭向上一推,斜著紅眼楮向我一睨,說︰「那是我把你祖父給我的一枚鑽戒賣掉得來的錢嘍……我是說……我對你姨婆說……是你父親匯來的。」
她賣掉祖父給她的鑽戒用來付清祖母的醫藥和喪事費用!什麼?祖父給了她一枚鑽戒?
多寶姊用肥黑的手背抹著淚,告訴我她怎樣背著祖母和祖父相戀,又怎樣觸怒她的舊情人男僕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們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燒死祖父,多寶姊不明說,我已明知了。)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剛烈的祖父將置多寶姊于死地,只說王永忠的放火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敵,還成全了她一生摯愛的丈夫和她情敵間的戀情。祖父準備在那年秋間攜帶多寶姊北行,也就是啟程的前一天,他遇難身死了。
我垂淚望著眼前這小小的木龕,曾經隱藏過如許大的傷心事。我想︰祖父的移愛,必定減輕祖母與他死別時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給她加倍的悲痛?至于多寶姊的終身感恩,更是後來的事……
現在,我腦子里還是這樣迷亂的,我以自己狹窄的心腸來解釋祖母寬大的胸襟,她的渾然忘我的境界,又豈是我這永遠跳不出自我範圍的人所能領會的!
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至,夢見祖母說我衣服單薄。她用身子偎著我,她的身上沒有半點熱氣。我記起她的身體經火燒過,便哭了起來,老人家用手輕拍我的肩膀,低聲說︰「傻孩子,傻孩子。」
我睜開眼,面前站著一個人,我震動已極地立起來,比見了祖母的靈魂還要不相信自己的眼楮,這人的眼哀傷地望著我,面色灰敗得沒有一點人樣。許是將熄的熾光,加上我幾將干涸的一雙眼,這不該屬于一個將要做陳元珍的新郎所應有的面目。潛伏在心中的痛楚噴泉似的從下涌上向四面散開,這些時來,被祖母去世這更高的浪頭壓住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挨過的時刻,從他的異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訴說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彎中間肩膀起伏著。我意識到現在我恨他!恨!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的,像烈火,隨時要伸出有破壞性的熊熊火焰。我覺得我們的路已經絕了,永遠沒有貫通的可能了。
「淨華,我……我……對不起你。」水越睜著布滿紅絲的眼楮。
永遠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負責任的一句「對不起」。
我露出惡毒的神情冷笑著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這真是上天愛護我,使我及時地認識了你的真面目,及時地月兌離了你的魔掌。」
他閉上眼楮,淚水雨一樣地沿著面頰滴在桌子上。
「我想你帶了喜帖來給我,是不是?我有一塊紅色的衣料,麻煩你帶給你的新娘子。」
他的臉色慘變了,雙手扶住桌角,發出軋軋的響聲。猛一下的扭轉身,踏著踉蹌的步伐去了。
我的心急驟地往下沉,帶著所有因沖動激起的不正常的情緒。我不能讓他這樣的離開我,不能的!不能的!我握著雙拳佝僂著身子,瘋狂般的連喊著他的名字。
他回來了,默默無言地站在我面前。我雙手掩面,歇斯底里地盡情啜泣著。他跪了下來,雙手抱住我的膝蓋,說出一句使我大為震驚的話︰「淨華,我一生愛的只是你一個。如果你相信,讓我們結婚吧!」
我睜著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天下又這等使人迷亂到如此地步的事嗎?我的心抖著,身體抖著,嘴唇抖著,難道……難道……他們所說的話真的只是一個謠傳嗎?
「你知道我不愛陳元珍的。我恨她!討厭她!她……她……欺騙了我!」
什麼?什麼?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羞慚滿臉地低著頭,告訴我就是農歷的除夕夜,在他的好朋友陳元光的家里,發生了一樁他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的事。
「陳元珍?」我遲疑地低聲問他。
他點點頭,大顆的汗水沁著,太陽穴在跳躍,額上的血管全都鼓凸出來。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來,滿臉的肌肉跳動著,毫無辦法克制;一腳踢去自己坐著的椅子,流著辣辣的淚,搖晃著身子狂喊著。
「你看……這……可能嗎……啊……女乃女乃,您說可能嗎?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我叫喊著沖向祖母的骨灰,抱住那木龕,不顧一切地一頭撞去,我不覺得痛,但鮮血已從我額角上流了下來。水越沖向我,我向前一俯又向後仰,他的臉上、身上全沾染了鮮血。我听著多寶姊驚叫的聲音,一陣黑暗罩來,什麼也不知道了。
十四
十個年頭過去,我來台灣已整整十年了。當時我決定和多寶姊同到父母身邊去,但我們來不及去,父親和母親也來不及偕來寶島,我失去祖母後再被拆離了父母,但是,這痛苦又豈是我個人所獨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