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一碗的菜肴陸續上來了。王一川站在林斌背後,雙手捏住林斌的肩,十個鷹爪似的指頭只一收,像要粉碎人家地肩骨;林斌皺著眉,回給他一個肉不隨皮的笑。王眉貞瞅了我一眼,伸出筷子便夾炒豬肝。其余三位顯然對來客一點不恭維,視若無睹的只管開始吃東西。這時一陣風,一股直貫腦門的香水味,大家的鼻子不約而同地噴著,像一群發性的馬兒一樣得。王一川的感覺並不靈,拖來一把圓凳便加入我們這圈子中;那顆腦袋開始搖擺,猩紅色的領結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開始對和他並不相熟的秦同強和水越,作那名聞全校的自我介紹︰這一次總算很難得,只說到他是某某業大王的獨生子為止。
大家繼續吃東西,卻像聞到一個臭蛋地氣味般的懊惱著。
跑堂的添來一副碗筷,王一川頭手並用地搖著,用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京片子」說道︰
「甭!甭!」
別人听起來明明就是「笨!笨!」那跑堂的到底也給「笨」走了。王眉貞忍不住要笑,桌上的人都沒有笑意,只好低頭喝牛尾湯。王一川伸長脖子把桌上的菜看一遍,不以為然的搖頭和習慣性的搖頭,合在一起大搖一通道︰
「這兒的菜太壞了,太壞了,這怎麼可以吃的呢?」
「怎麼,你不是也來這兒吃的嗎?」張若白問。
「我?哪里?你知道,我剛才想到南京路新雅去的。那兒地方好,寬敞、干淨、富麗堂皇,幾碗菜燒得簡直好透了。路程遠一點,反正我有車子,上第五節課也來得及。你知道,雖然我的父親是華懋、國際的大股東,但是那兩家的菜我早就吃膩了。今天因為有個同學找我商量一些事,他的父親在我家工廠做事,大前天闖了一個大禍。你知道,他要我為他對我父親說幾句好話,這就無論如何要請我來這兒吃一餐飯。哼,這算是什麼菜館嘛!通心粉簡直像蛔蟲,炒豬肝的原料是舊鞋底,黃魚羹不折不扣的拌濃鼻涕……」
「夠了,夠了,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張若白大聲打斷了他。
「哈哈哈……」王一川惡作劇地笑眯了眼楮。那顆腦袋還在搖,大約是搖得久了,受了「動者恆動」定律的影響;或者他還要繼續講話,像汽車引擎一樣,一時不必停火。
「對了,蜜斯凌,那天你答應讓我請你吃一頓飯的呀!明天中午怎麼樣?你們幾個人如果有興趣,我可以請你們一道去。你知道,就是新雅,最上等的廣東菜館!」
「非常謝謝。但是,我這個最下等的廣西人沒有空。」張若白冷冷地說。
「附議!」林斌舉起一只手,嘴角上掛下一條面。
「那也沒有什麼關系!蜜斯王,你們可以去的,是不是?」王一川的浮動不定的眸子斜著,「蜜斯王,我告訴你,新雅的廣東點心樣樣好!我敢打賭,如果你吃過那兒的雞包,還願意吃這兒的蹩腳貨,那才奇怪哩!」
「不見得吧!」王眉貞剛吃完一個蒸包,這時干脆用手再抓一個,算是第四個。
「說定了。」王一川頭一昂,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摩擦出一個響聲說,「明天中午十二點十分整,你們在哪兒等我呢,秦同強?」
「你還是問主客吧!」秦同強望了我一眼說。
「對了,真該問她。」王一川搔搔頭皮,「蜜斯凌,你們幾個人到校門口找我那輛紅色的轎車好嗎?」
「明天午後沒有課,眉貞和我都用不著在學校里吃中飯的。」我笨拙得不知道怎樣聲明自己從來不曾答應過他什麼。
「嗤!」他笑著脖子一縮,唾沫從齒縫中切切實實地噴出來,「可又來了,記得你說下午沒課便不在學校里吃午飯,但我上個星期二午後五點鐘左右,明明看見你和張若白在校園里散步。後來一路騎腳踏車回家,兩輛車子靠得那麼近,唧唧噥噥的話說不完,我的車子在後面盡向你們打招呼也沒有人理會。」
「那是上個星期一的下午,你記錯了。」我說。
「那麼就是後天的中午,星期三下午你有課的。」王一川說。
「那……不行的——我已經和一位同學約好了。」我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個謊。
「誰?張若白嗎?」他居然像個審判長。
「不是。」
「他嗎?」他指住水越。
我還不曾答,水越點點頭說︰「是的。」
「讓我作東吧!」王一川大模大樣地說。奇怪的是,這時他的頭倒不搖了。
「對不起,這和我的自尊心大有關系。」
「那麼,讓我參加好不好?」
「我很抱歉。第一,我沒有足夠的錢請一個以上的人;其次,我當然不能請在最上等的大飯店,我也許只選一間比這兒更小的地方。你知道,那兒的菜你怎麼能夠吃得下呢?」
王眉貞忍住笑,一塊絲帕在鼻頭上揉來揉去的,這時又開始假咳嗽。我也差一些笑出來,因為水越把王一川的口頭禪「你知道」,學得神似到可以叫絕的地步。
「那麼,下個星期一中午怎麼樣?蜜斯凌,再也沒有什麼好推辭了吧!」王一川厲聲說。
「下個星期一還有整整的一個星期,也許那時候你會來一個你經常因此曠課的傷風、感冒,還有頭痛什麼的,再說吧!」張若白說。
王眉貞立刻要放聲大笑出來,但我暗里擰一下她的大腿。王一川像只斗敗的公雞,小眼楮幾乎從眼眶中射出,下巴在發抖,跟著鐘擺墜般的頭,可怖極了。
秦同強笑著為我加來一個蒸包子,我說︰
「再給我一個吧!」
王一川的牙根挫了挫,語言不清地說︰
「蜜斯凌吃得好開心呀!」
「當然,好朋友們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不少東西的林斌這時開口說。
「她從來沒有把我當個好朋友看待!」
「天呀!王一川。」王眉貞笑著,「別說得那麼酸溜溜的好嗎?」
我站起身來,大家也都站起來。秦同強呼喚跑堂的要賬單,果然張若白已經付清了。
大家走出餐館,走回學校里,看到王一川走開,王眉貞便埋怨我害得他們一頓飯吃得太不衛生。秦同強為我抱不平,說又不是我去把王一川喚來的。王眉貞笑著說︰
「你知道什麼嘛,每次王一川見到凌淨華,就像蒼蠅見了蜜糖,要趕趕不走,想逃逃不開。既然沒辦法奈何蒼蠅,至好對蜜糖發牢騷了。」
「哼!像這樣討厭的人也真是少見,我真想好好地研究一番他的心理狀態。」林斌說。
「你要研究我可以供給你資料,」王眉貞說,「真是個無奇不有哩!但我怕說出來時你們一定不相信,又要說我糟蹋你們尊貴的男人;好在男人就給糟蹋了也沒有什麼關系,因為你們都不像我們女人樣的小心眼兒。」
「眉貞,你的器量真比淨華小多了,你看她一點都不計較,你偏偏還要嘮叨。如果她還在計較,必定不會答應水越星期三中午的邀約的。」張若白說。
水越在那邊笑,王眉貞也明明知道他當時不過幫我圓謊和解圍,卻故意笑著說道︰「張若白,你的器量也不見得比我寬敞呀!你不是也有過‘唧唧噥噥地說著話’的機會了嗎?何必計較他們這頓午餐呢?」
大家分手後,王眉貞和我直向大草坪奔去。遠遠看見音樂課的陳教授飄著藍布大褂的下擺走上台階,便腳底加速度,尾隨著走入大禮堂。前面長椅上已經坐滿了人,陳教授上了講壇,王眉貞和我也已依著後排的空位子坐下。這是一門最受歡迎的課程,陳教授妙語如珠,又最懂得青年男女的心理,三言兩語,勝過說對口相聲的。然後他彈一回鋼琴,教我們一些悅耳的歌曲,一個學分給了,大家都何樂不為?所以這課里同學特別多,多得沒有一間教室容納得下,只好在大禮堂里。這時候,這位肥胖得近于違背藝術家氣質的中年人,又有意無意的嘴唇動了幾下,兩百多的男女同學又爆出哄堂的笑聲。有人說︰上這一課得到的實惠實在少;有人說︰人生難得是歡樂,能有機會放聲大笑,不是對身心都有益處嗎?好,天地間有陰陽,人世上的一切也不能單向一面看,既然選上這一課,好好的欣賞它的好處吧。大家笑停了,只有王眉貞還在擦眼淚。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笑的是什麼,我自己心里鬧客滿,再沒有多余的地方來接受別的。其實,我只能夠說我覺得很煩悶,又說不出什麼太大的理由。午飯時發生的事在腦里纏繞不去,我又不願意想到王一川,他們不會把我和這「小老板」聯想在一起吧?記得第一次他遞給我一首「詩」,那是六七個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我下了課去找王眉貞,她和他在同一間教室里上中國教育史的課。第二天我在校園里走著時,後面有人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就是王一川。我還記得他給我的題名「一笑」的杰作。他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