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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燈 第6頁

作者︰華嚴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我一心想著怎樣把自己的路走好,沒有時間和精神去討厭別人。」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他笑著說,「怪不得同學們都說你是一個哲學家,句句話都含有哲理。」

「一個天字第一號糊涂蟲話里會有哲理?」

「別吹了,要做一個糊涂蟲你還不夠資格哩!」

「那是說我連個糊涂蟲也比不上?」

「誰說你是個糊涂蟲的?」他急得臉孔發紅,幽默感全沒了。

兩個馬路口過去,我開始轉彎,他仍舊跟隨著。這是沒得驚奇的規矩,他曾和王眉貞說,每次他送我到大門口,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時,我才會延請他到我家里坐坐。

「淨華,我想——我想和你談談,我們到哪兒坐坐好嗎?」

「我累極了,而且……」

「明天呢?」

「你有什麼話現在告訴我好嗎?」

「後天?大後天?這個月?下個月?今年?明年?今生?來生?……」他音調艱澀得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我心中除去歉意還加了點別的,但那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無法生存。

這條我家坐落著的馬路寬闊寧靜,天色開始晦暗,但還不是亮起街燈的時候。我偷偷地望他一眼,眼鏡片後面的眼楮慘極了,弓形的嘴唇抿得鐵緊,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我思索了好半晌,想出一句用來打岔的話。便問道︰

「近來你還是天天練習小提琴嗎?」

他點了點頭。

「努力必定成功,你在小提琴上的成就,便是一個例子。」我在學祖母的語氣。

「努力必定成功,你真的這樣相信嗎?」

我避開他的從略俯的臉向我射來的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示意的是什麼,在這事上他不是不曾努力,我卻不能說他已經成功,也不能說哪天可以嗅著成功的氣息。

迎面來了一個相當面善的我們同學模樣的年輕男子,也騎在腳踏車上。他向張若白叫喚,張若白對他揮手。他又問張若白一些什麼書又是什麼會的話,然後分手。張若白告訴我這人叫林斌,國文系的同學。所說的讀書聯誼會,是他們幾個熟悉的同學們剛組織的一個課余閱讀消遣的團契。他們一起閱讀,兩星期開一次會討論心得,互相介紹良好的新讀物,目的在增進同學間的情感和培養讀書的興趣。我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團契,便問他可有女同學們參加。

「沒有。」他答,「我們的會長就是水越,他說如果有女同學們參加,那麼滿屋里只有她們嘻嘻哈哈的聲音,書既沒得讀,誼也無法聯了。」

「你們會員都贊同?」

「我們會員一共五個,都是水越的學生;如果我們哪一個反對,他可能不給我們補習功課,那損失就大了。」他半開玩笑樣的說。

「若白,你有膽量向你的會長請個願,說天字第一號的大糊涂蟲想加入你們的會嗎?」

「第一號的大糊涂蟲?」

「還有,請你告訴他把那把女傘交在我的二O七號信箱,明天放學時我會換把男用的還給他。」

「什麼?」若白像被黃蜂猛叮一口般的跳起來。

我推開自家的竹籬們,把目瞪口呆的他丟在外面。

這一個周末,王眉貞要我和她一同參加秦同強家里的晚會。秦同強這位名字帶有樂音的大好人,是政治系的一位男同學,也是王眉貞的相交已經兩年的戀人。他的長相雖然不很強,追小姐的本領卻的確有一手,有耐性,能寬容,長長的繩子放出去,緩緩地把它收回來;末了,那軟心腸、無主見、雖然很固執但帶有自卑感的王眉貞小姐,不能不依著系在她腰肢上的「粗繩」,走向他的懷里去。配著她的圓面孔,他有一張四方臉;眉貞如果壓不住心里偶興的不滿,也會以這樣的面形將來有權有勢而且十分靠得住來安慰自己。他們倆有很相象的地方,對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最大的興趣和熱心;他們愛朋友,而且永遠不自私。王眉貞不是一個美人,她從來不裝作自己是;秦同強不是一個才子,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熱情,一個周到;遇著秦同強家里開晚會,我們常會看見院校里的一個同學拍著另一個同學的肩膀說︰「去!今天晚上到‘鏗鐺鏘’的家里去!」

這時候,秦家的大廳中燈光輝煌,連懸掛在角落里的一只暗褐色的小鈴鐺,也發出奇特的光。二十多個男女同學們圍坐在廳中地毯上,連那白天看起來其貌不揚的他或她,都沾染得一份無法形容的可愛來。圈子中站著的是興奮已極的主人家,淡灰色的簇新西裝,紅色的領花,方臉上戴一頂紙糊的尖帽子,像小孩子排積木,三角形疊在四方塊上。他手中拿著練習簿和筆,寫了笑,笑了寫的配合眾人的舉手,發言,拍掌和哄笑。

「他們在討論的題目是‘怎樣做個好父母’。」陪我坐在角落里的王眉貞放進嘴里一粒花生米。

「嗯。」我看著她的涂脂抹粉的臉孔點點頭,也放進嘴里一粒花生米。

這間長方形給人舒適感覺的廳相當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門隔開外面的涼台。那粉紅色為底、白色為面的薄紗窗帷像女人的長裙,疊折得十分有韻度。壁爐當中放著一大盆黃澄澄帶有香味的薔薇花。左邊一架黑漆明亮的大鋼琴。仰面一幅大油畫,畫的事一個曲線完美的果女,一頭瀑布樣的長發,從腦後披到胸前來;最懾人心魄的是那一堆迷惘而又凝神的大眼楮,她坦然于自己的一絲不掛,卻望得你衣履齊全的人渾身不自在起來。

王眉貞舌忝舌忝嘴唇,拍拍手,一碟花生米吃光了。短而白女敕的手指在茶幾上敲了敲,斜著眼楮望著我說︰

「凌淨華,我們過去圈子里坐吧。」

「不。」我答得很干脆。

「來了,又不和大家一起玩兒。你不看他們一個個盡往我們這兒瞧,還以為我們跟他們鬧別扭哩。」

「等這討論會完畢後再去好嗎?我可以參加討論‘怎樣做個好兒女’,還無法討論‘怎樣做個好父母’。」

「好,又是你有道理,我的月里嫦娥!」

同學們給我個綽號叫「月里嫦娥」,從好的一面解釋,是夸我模樣兒美,儀態不俗;事實上我知道他們的本意在說我孤高自賞,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自小沒有伴侶的生活,使我不知道怎樣處身在男女同學中;像一只久困籠里的小鳥,一旦離開了籠子,不知道怎樣在海闊天空的環境中飛翔。我孤獨、害羞,而且十分的自負。在人多的地方我覺得心慌而且懊惱;心慌為的不習慣,懊惱為的我並不佩服那些成為中心人物的人們。沒有人知道我的隱衷,而我也在奇特性格的幌子下,作著並不徹底的月兌離群眾。他們叫我「月里嫦娥」,我是否真的寧願獨處廣寒宮,只有天知道。

「凌淨華,今天晚上說是那個水越也要來哩!」王眉貞忽然記起來似的說。

「哦?」我正用手帕抹臉,讓手帕停在張開的口上。

「張若白可是不敢來,」她噗哧一笑,「說是懊惱死了。」

我默默不響,張若白如果因為對我說了那些話而懊惱,那真是多余極了,我並沒有怪他的意思。

接著王眉貞又告訴我那日秦同強說起今天晚上的晚會,因為水越彈得一手好鋼琴,便請他來給大家彈幾曲,想不到他居然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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