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到學校,我在三O三號信箱中放好雨傘,同時投了一紙短簡。上面我這樣寫著︰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你說明這一件事,我把向你借得的雨傘遺失了。我買了一把新的賠你,雖然這並不能掩蓋我滿心的不安和歉意。
昨天傍晚在甬道向你借傘的人」
我本來不想署名為「借傘的人」,因為那並不是我昨晚在甬道上所表演的最突出的地方。我想寫︰「昨天傍晚在甬道上魯莽地撞了你一下的人。」「魯莽」?自卑感太深了。而且,「撞了你一下」,實在有傷大雅。我又想寫︰「昨天傍晚從走廊上向你沖去的火車。」「向你沖去」,有肉麻的含義、「火車」?我為什麼憑空的接受他給我的既笨拙,(尾巴那麼長,還伶俐得出嗎?)又骯髒,(那上面不是常常載著豬玀什麼的嗎?)還有惡臭的,(火車頭噴出的黑煙,論顏色,論氣味,都叫我頭疼。)毫無敬意的綽號呢?我自然沒有寫上「凌淨華」這三個字的必要,如果我忙著自我介紹,那才真的有鬼了!
二
餅了幾天,又是一個我上完了課的黃昏。我獨自離開了教室,踏上那碧綠的大草地。藍天無雲,輕輕的風,心里一高興,便沿著草坪直向小教堂那邊走去。前面那座茅草涼亭里,有兩個男同學在著,一個是張若白,還有一個卻就是水越。我生怕被瞧見,快步走出草坪,踏上一條碎石子的小路,繞了一個大彎,到小教堂的背面來。小教堂背著小河,河畔一列遲開的開得分外絢爛的桃花;花朵反映在水面上,像美麗的女人凝望著鏡中自己的影子。我走上小木橋,分開拂到臉上來的花枝。前面是連接教授們的住宅的大斜坡,參天的古木排列著,形成極其神秘而蒼郁的所在。我忽然看見一只美麗的黑蝴蝶,忽上忽下地在近旁飛;這時向下直落,停在一朵黃色的小野花上面不動了。我悄悄走近,想一下撲住它;誰知大樹背後躲者一對正在擁吻的男女同學,當我鬼鬼祟祟地彎下腰,恰好看見一只並不按常規閉起的向我瞪著的眼楮,這不就是教育系的一個女同學叫陳元珍的嗎?我窘極了,慌忙不擇方向地奔下了斜坡,一路踉踉蹌蹌地直到大禮堂前面的廣場上來。然後放緩了腳步,心里兀自跳個不停。廣場上一群男同學正在練習足球,冷不防,流星樣的足球向我迎面飛來,不偏不斜地越過我的頭頂,我又是大吃一驚,玩球的人們卻哈哈大笑起來了。我正是心里發恨,听見背後有人叫道︰
「回家去嗎?凌淨華。」
我回頭一看,在我背後的兩個人正是張若白和水越;我想避開他們,誰知道卻又在這兒遇著了。
「剛才我彷佛看見你的背影,現在,回家去嗎?」張若白說著走近來,白皙的臉上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笑得非常的熱心。那水越卻站定那邊,好像世界上唯一可注意的東西只有那足球,使我沒有機會和他打招呼,更無法開口提到雨傘的事。張若白又盡彼著和我說話,這時見我走了,便呼喚一聲道︰
「水越來呀!」
但水越卻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張若白趕著去不及幾秒鐘,又趕上我來了。
他靜靜地傍著我走,雙手插在褲帶里,略低著頭,和往常一樣,見到大小石子總要踢一腳。我們走出校門,走向正對著學校大門的公園後門;取出長期通行證向守門的人一照,走了進去。這是市中數一數二的名園,只因為我們每天在這兒來回借路,便毫不重視園中的美景。有時,眼看前面一條遙長的水泥路,耳听學校里響起上課鐘,恨不能把公園一腳踢去哩。
「騎車了?」若白問。
我點點頭。
他的臉上浮起笑,像個小孩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近來總難道遇著你在愚園路上騎車的。」
我不說最近多半和王眉貞一道繞西站的路,把車子直駛到學校中;只說我有時坐電車,有時坐校車,有時騎腳踏車走西站的路,也有時走愚園路。
「像我們這樣一心一意走一條路的人,總不能夠跟蹤得上你的,是嗎?」
我裝作听不懂他的雙關語,隔了好一會兒,用裝作平淡事實上自己听來並不平淡的口吻,問他剛才他那朋友哪里去了,是不是他們有事商談被我岔開了。我添上這後半句話自然是說話的一種方法,因為,張若白既沒有伴送我的責任,我也不見得歡迎呀。他告訴我,本來水越和他約好一同去買書,因為他提議我們三個人一道走,水越便決定改日再去。相信他也想到我心中想著的一點,便把水越如何討厭女同學的怪僻說出來,以說明他要和我一道走,使水越不能在今日買書,他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也許為的想使我笑,也許為的剛才的話題說的是水越討厭女同學,他接著告訴我前幾天下大雨時,水越在甬道上被一個「大糊涂蟲」撞個滿懷的故事。
「不見得那女同學便是一個糊涂人吧!」我滿心不高興地說。
「不糊涂?她把水越的胸口撞青了一塊還向他借傘,借去了傘還把它丟了買了一把傘賠他卻是女人用的傘,這人還夠不上天字第一號的大糊涂蟲?」
「唷,真的嗎?」他不知道我吃驚的是那竟是一把女人用的傘!
「怎麼不真?難道還有誰騙你不成?」
「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知道?說寫了一張便條給水越,又賣弄玄虛不肯具名。水越說,女人惹不得,她們大多半都是……」
「都是什麼?」
「都是——‘小心眼兒鬼’,他說。可是我絕對不同意他的話,譬如你,我覺得簡直是天下無雙的仙!」
我不因為他一下子又把我變成個「仙」而覺得感動,邁開大步走進寄放腳踏車的場所,把寄車號碼的小木牌交給看車的人。他跟在後面,也把牌子放在那不曾上油漆的白里帶黑的木板桌上。
我走入這已經沒有多少輛車子停著的廣場中,找著自己那六成新的綠車;把手里的書和筆記簿放入前面藤筐中。開了鎖,將車子推著出來。
出了公園門,我躍身上車,腳下一用勁,輪子滾上微斜的坡,又一飄而下;止住腳蹬,已是沖出十余丈路的光景了。听見背後飛輪的聲音,張若白的車子已經追到,前輪斜刺里切過我的前輪,使我不得不放緩下來。
「想逃嗎?」他問。
「沒有這個必要。」
「那我們去喝杯咖啡怎麼樣?」
「也沒有這個必要。」
「吁!」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我不由得望了他一眼,他也正轉過臉來看我,不該遇著的眼楮又遇個正著。他一聳肩,說︰
「上個星期六,平白的叫人糟蹋了三張音樂會的入場券。」
「我告訴過眉貞我不能夠去。」
「是呀,我並不是怨你。」
背後忽然听見汽車喇叭一陣窮吼,一輛簇新大紅色的轎車,箭矢樣的飛越我們身旁。
「無聊。」張若白低罵著。
這是綽號「小老板」的王一川同學的新車,他總看準上下課的時間在這條路上來回馳駛;遇有同學在路上,便不停地鳴著喇叭,告訴大家他的新車子來了。
「有時候我真想不通為什麼世界上有王一川這類的人。」張若白搖搖頭說,「真叫人看了就討厭,真想走近去一連踢他七八腳。你說是不是?」
「你說是不是,嗯?」看我沒答話,他又問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