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逗留了一分鐘,身旁的她卻又想起一些話來了︰
「喂,凌淨華呀,說正經的,昨天張若白又找過我,說這個星期六晚上要請你和我一道听音樂去。他不敢自己問你,怕你又是個不答應。」
「你知道我還是個不答應,我不想和他——交朋友,為什麼要讓他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呢?」
「嘖嘖嘖!」她大不以為然地咂嘴作聲,「和他一起玩玩算什麼有意思沒意思?大家是同學,難道不可以一起听听音樂嗎?」
「你說得對,眉貞,但是我知道張若白的心意,每次我觸著他的目光,總覺得他走得太遠了。你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既然不能夠勉強自己,又何必給他加添苦痛?」
「你說的倒也不錯,」她嘆了一口氣說,「但我就是不懂,為什麼像張若白那樣的人,你也不喜歡,你說說看,他的哪一點你能指出是有毛病的?」
「我不知道,」我口里漫應著,︰「也許,只是他太痴迷一些了。」
「哼!人家對你誠心誠意的,你說太痴迷,那天遇著個對你無心無意的,那才是老天爺有眼了。」
「看,眉貞,這兒有雨傘呀!」
事情卻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麼簡單。接連下去好幾家的百貨店里,都找不出一把和那失去的一模一樣的雨傘,不是形狀大小不相同,便是顏色質料不相近。我們的腳開始覺得沉重,肚子卻早就餓得發慌了。這是一家室內第一流的百貨公司,如晝的燈光亮得刺激我的眼楮;那笑嘻嘻的年輕男店員,干脆搬了兩把圓凳子請我們坐下來。王眉貞搖搖頭,無精打采的,斜倚在那陳列著襪子手帕等等的玻璃櫃上。
「凌淨華呀!」她舌忝一舌忝嘴唇,咽一下口水,有氣沒力地說,「我看就是剛才拿出來看過的那把吧,雖然你說看起來小了點,但那是我們所看過的最好的一把拉!」
「可不是?」那年輕的店員說,「你們兩個人就是打著燈籠尋到天亮,也還是那一把最最好!」
「嗯!」我沉吟著,「小是實在小了點。」
「小?什麼話,這把傘會小?」那店員又把那傘從高架子上取下來,綠色的透明把手顯得綠燦燦的。他又左手一抬,右手一收的把傘打開來,說︰「這是最合適不過的尺寸,比這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說罷把傘合起來在我們面前會對了一下,問道︰
「給你們抱起啦好嗎?小姐。」
我想天已晚了,再尋找下去也不見得有比這更滿意的,說不定最後還得打回頭,便答應了。
王眉貞打開綠色的手提包付了錢,拉著我的手離開了百貨公司。
我們搭上一輛公共汽車,找著兩個座位坐下。王眉貞顯得累,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咽了一口口水,閉上了眼楮。車子駛了相當時間,再過兩個站頭,便將是我的家;這一站停著時,她慌忙睜開眼楮抓住我的手問道︰
「到了你的家嗎?」
「不,還有兩站。」
「那麼,這一站便是‘張站’了。」她微笑地又閉上眼楮,把頭靠住。
「張站」是只有她和我兩人明白的一個杜撰名詞。那是許久以前,張若白經常在那兒等著,裝作和我不意相遇,然後陪我一道騎腳踏車到學校去的地方。他因此陪過我許多次,後來此法失靈,這地方卻永遠給王眉貞命名為「張站」了,
「凌淨華呀,」王眉貞的聲音柔和極了的,「你,這個星期六說什麼也不答應和張若白一道听音樂去嗎?」
「眉貞,我和你說過了,這是一個不必再考慮的問題了。」
「奇怪,難道你和他一道听音樂,會有什麼損失嗎?」她睜開了眼楮。
我凝望著她,她的眼里露著熱切,卻又帶著類似羞澀的光芒。但那是沒有理由的,也許只因為車內光線明暗不均,不能看清的緣故。自從第一次她對我提到張若白,總是不遺余力地幫他向我進攻;也曾因為我不能依從她,我們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過。
「唉,現在讓我們從頭說起,眉貞,張若白對我的心意是怎麼樣的?請你說!」
「很痴迷。」她說著,眼楮看在她那藍色繡黃花的手套上。
「痴迷,那是說‘理智’已經不管事了。」
「哪一個在戀愛里的人理智管過事的?」她一翻眼皮問我。
「對,你是對的。但是,我對他這一方面呢?」
「很理智!」
「不是很理智,只是沒有愛。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你沒有什麼異議吧?」
「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我只有比你更清楚。」
「好,現在說回來,張若白是一個十分誠懇的人,如果我愛他,應該還給他同樣的情感;如果我不愛他,又不明顯地表示我的態度,那對他是百分之百的殘害。」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觸、了解,然後慢慢地培養起來的。」
「最主要的一點便在這里,眉貞,我比任何一個人更知道自己,你說我們認識他的時間有多久了?」
我們在第一天踏進校園,同為新考生時便認識的。王眉貞不說話,不停地咬著她那手套的指頭。
「也許我這作風並不對。不過,不單是一個張若白,你看我幾時輕易地接受任何一個男同學的邀約!我敢說,這對別人並沒有大害,也許還是我自己的一項損失。」
「這只怪老天爺給了你太完美太吸引人的一切。譬如我,就是一口氣吃了張若白的一百二十一頓酒席,等我走開時,也不必顧慮會怎樣傷害他的心。問題就在他根本不會請我哩!」她又咽了一口口水,也許是想到那一百二十一頓酒席的緣故。
「我不想和你多說了,簡單的一句話,你記住我不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這倒是一句我最喜歡听的話,」她笑了起來,「當你听到一個你認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說她不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歇了半分鐘,她又說︰
「可是,凌淨華呀,星期六的約會我已經代表你向——他答應下來了。」
「我知道你不會的。」這回輪到我閉上了眼楮。
「我覺得,一切事不妨很輕松地應付,不必看得這般的嚴重。」
「我知道你不會的。」這回輪到我咽口水,因為我再也忍不住想著祖母和蓮子粥。
「罷了,我不曾答應他,我只在心里答應他,我想我會說服你,或者央求你;但是我又打了一場敗仗。無論如何,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忍看……我希望你不妨利用機會觀察他。我很不了解,像他那樣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高的、漂亮的、也是聰明的政治系的男同學。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也愛彈吉他。日子為我揭開了每一角覆在他完美的雕像上的布幕,但是,也正像我欣賞一尊完美的形象,除了贊嘆,沒有別的。王眉貞老愛嘮叨,我說︰「這都是老天爺的過錯啊!也許,就像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我的眼楮里短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呀!」
我抿著嘴巴笑,輕輕地推開自家庭院的竹籬門。小園里黑幽幽的,當我聞到了那分不出哪一種花草的氣息時,便也想到了那關閉著的客廳里的霉濕味。祖母房中的窗口射出橘紅色的燈光,除去嫌暗點,卻也的確夠柔和說安詳。我走近小池畔,想和池里的金魚說幾句話;也許是池面太寂寞,它們早在池底睡著了。屋角外有盞街燈,斜映在小池面乍明乍暗的;風吹池水一閃一閃的暗淡的光,像是一對對張若白的哀愁的眼楮。我搖搖頭,噓了一口氣;手中的雨傘尖端往水里只一點,水波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眼楮全亂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干了傘尖,呈現在腦里的是另外一對大眼楮,雖然冷冰冰的,可是發著異常的光;別人的眼珠子是磁做的,而他的多了一層釉。那周圍的眼睫毛,為什麼那樣的濃、黑、長?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我下意識地舉手一掠額前的發,手帕落到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