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我一心想着怎样把自己的路走好,没有时间和精神去讨厌别人。”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他笑着说,“怪不得同学们都说你是一个哲学家,句句话都含有哲理。”
“一个天字第一号糊涂虫话里会有哲理?”
“别吹了,要做一个糊涂虫你还不够资格哩!”
“那是说我连个糊涂虫也比不上?”
“谁说你是个糊涂虫的?”他急得脸孔发红,幽默感全没了。
两个马路口过去,我开始转弯,他仍旧跟随着。这是没得惊奇的规矩,他曾和王眉贞说,每次他送我到大门口,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我才会延请他到我家里坐坐。
“净华,我想——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到哪儿坐坐好吗?”
“我累极了,而且……”
“明天呢?”
“你有什么话现在告诉我好吗?”
“后天?大后天?这个月?下个月?今年?明年?今生?来生?……”他音调艰涩得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我心中除去歉意还加了点别的,但那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无法生存。
这条我家坐落着的马路宽阔宁静,天色开始晦暗,但还不是亮起街灯的时候。我偷偷地望他一眼,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惨极了,弓形的嘴唇抿得铁紧,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思索了好半晌,想出一句用来打岔的话。便问道:
“近来你还是天天练习小提琴吗?”
他点了点头。
“努力必定成功,你在小提琴上的成就,便是一个例子。”我在学祖母的语气。
“努力必定成功,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我避开他的从略俯的脸向我射来的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示意的是什么,在这事上他不是不曾努力,我却不能说他已经成功,也不能说哪天可以嗅着成功的气息。
迎面来了一个相当面善的我们同学模样的年轻男子,也骑在脚踏车上。他向张若白叫唤,张若白对他挥手。他又问张若白一些什么书又是什么会的话,然后分手。张若白告诉我这人叫林斌,国文系的同学。所说的读书联谊会,是他们几个熟悉的同学们刚组织的一个课余阅读消遣的团契。他们一起阅读,两星期开一次会讨论心得,互相介绍良好的新读物,目的在增进同学间的情感和培养读书的兴趣。我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团契,便问他可有女同学们参加。
“没有。”他答,“我们的会长就是水越,他说如果有女同学们参加,那么满屋里只有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书既没得读,谊也无法联了。”
“你们会员都赞同?”
“我们会员一共五个,都是水越的学生;如果我们哪一个反对,他可能不给我们补习功课,那损失就大了。”他半开玩笑样的说。
“若白,你有胆量向你的会长请个愿,说天字第一号的大糊涂虫想加入你们的会吗?”
“第一号的大糊涂虫?”
“还有,请你告诉他把那把女伞交在我的二O七号信箱,明天放学时我会换把男用的还给他。”
“什么?”若白像被黄蜂猛叮一口般的跳起来。
我推开自家的竹篱们,把目瞪口呆的他丢在外面。
这一个周末,王眉贞要我和她一同参加秦同强家里的晚会。秦同强这位名字带有乐音的大好人,是政治系的一位男同学,也是王眉贞的相交已经两年的恋人。他的长相虽然不很强,追小姐的本领却的确有一手,有耐性,能宽容,长长的绳子放出去,缓缓地把它收回来;末了,那软心肠、无主见、虽然很固执但带有自卑感的王眉贞小姐,不能不依着系在她腰肢上的“粗绳”,走向他的怀里去。配着她的圆面孔,他有一张四方脸;眉贞如果压不住心里偶兴的不满,也会以这样的面形将来有权有势而且十分靠得住来安慰自己。他们俩有很相象的地方,对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最大的兴趣和热心;他们爱朋友,而且永远不自私。王眉贞不是一个美人,她从来不装作自己是;秦同强不是一个才子,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热情,一个周到;遇着秦同强家里开晚会,我们常会看见院校里的一个同学拍着另一个同学的肩膀说:“去!今天晚上到‘铿铛锵’的家里去!”
这时候,秦家的大厅中灯光辉煌,连悬挂在角落里的一只暗褐色的小铃铛,也发出奇特的光。二十多个男女同学们围坐在厅中地毯上,连那白天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他或她,都沾染得一份无法形容的可爱来。圈子中站着的是兴奋已极的主人家,淡灰色的簇新西装,红色的领花,方脸上戴一顶纸糊的尖帽子,像小孩子排积木,三角形叠在四方块上。他手中拿着练习簿和笔,写了笑,笑了写的配合众人的举手,发言,拍掌和哄笑。
“他们在讨论的题目是‘怎样做个好父母’。”陪我坐在角落里的王眉贞放进嘴里一粒花生米。
“嗯。”我看着她的涂脂抹粉的脸孔点点头,也放进嘴里一粒花生米。
这间长方形给人舒适感觉的厅相当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门隔开外面的凉台。那粉红色为底、白色为面的薄纱窗帷像女人的长裙,叠折得十分有韵度。壁炉当中放着一大盆黄澄澄带有香味的蔷薇花。左边一架黑漆明亮的大钢琴。仰面一幅大油画,画的事一个曲线完美的果女,一头瀑布样的长发,从脑后披到胸前来;最慑人心魄的是那一堆迷惘而又凝神的大眼睛,她坦然于自己的一丝不挂,却望得你衣履齐全的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王眉贞舌忝舌忝嘴唇,拍拍手,一碟花生米吃光了。短而白女敕的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斜着眼睛望着我说:
“凌净华,我们过去圈子里坐吧。”
“不。”我答得很干脆。
“来了,又不和大家一起玩儿。你不看他们一个个尽往我们这儿瞧,还以为我们跟他们闹别扭哩。”
“等这讨论会完毕后再去好吗?我可以参加讨论‘怎样做个好儿女’,还无法讨论‘怎样做个好父母’。”
“好,又是你有道理,我的月里嫦娥!”
同学们给我个绰号叫“月里嫦娥”,从好的一面解释,是夸我模样儿美,仪态不俗;事实上我知道他们的本意在说我孤高自赏,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自小没有伴侣的生活,使我不知道怎样处身在男女同学中;像一只久困笼里的小鸟,一旦离开了笼子,不知道怎样在海阔天空的环境中飞翔。我孤独、害羞,而且十分的自负。在人多的地方我觉得心慌而且懊恼;心慌为的不习惯,懊恼为的我并不佩服那些成为中心人物的人们。没有人知道我的隐衷,而我也在奇特性格的幌子下,作着并不彻底的月兑离群众。他们叫我“月里嫦娥”,我是否真的宁愿独处广寒宫,只有天知道。
“凌净华,今天晚上说是那个水越也要来哩!”王眉贞忽然记起来似的说。
“哦?”我正用手帕抹脸,让手帕停在张开的口上。
“张若白可是不敢来,”她噗哧一笑,“说是懊恼死了。”
我默默不响,张若白如果因为对我说了那些话而懊恼,那真是多余极了,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
接着王眉贞又告诉我那日秦同强说起今天晚上的晚会,因为水越弹得一手好钢琴,便请他来给大家弹几曲,想不到他居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