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涼亭中的幾個人影,這會兒遠遠看著,好眼熟。或者該說,好耳熟。
「誰說的,我可都是用心唱——」這嗓音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听過一次的人就不可能忘記。
旁邊的丫頭們全笑鬧起來。不在黃鶯樓里,她們全都活潑多了。一群麗人不知道正在爭執什麼。羊大任的腳步緩了,終于,在大樹旁停住。
「小玉鬼扯!」
「明明就是瞎唱!」
「哪兒是瞎唱?別亂給我安罪名。」可不就是藍小玉,她挺不服氣地辯解著,「我可都是仔細選餅獻唱的曲子——」
「你那日唱了‘霸王卸甲’!」
「有什麼不對嗎?」她說得振振有辭,「這可是一套很難、很難的武曲呢,練成時,梅姊還說我指法大有精進了。」
「來的可是兵部的紀將軍哪!」丫頭們又叫起來,一面還要笑,忙得很,「他離解甲歸田還早得很,人家還要在仕途上多經營幾年的,你居然唱楚霸王戰敗時的悲歌給他听!」
「橫豎他又听不懂。我唱完之後,將軍還直夸獎,自稱是我的知音呢!」藍小玉甜美嗓音中透出了一絲絲不以為然。
「你老是這樣胡鬧,總有一天遇上了听得懂的,看你怎麼收場吧!」稍微年長一點的丫頭雖然笑出了眼淚,還是邊揩淚邊勸戒。
「不會的。」她有些懊喪地說,「要不是粗人,就是些草包來听歌。曲子練再多、練再精,也都沒有人關心。充其量我也只是個歌伎,唱歌讓老爺們助興,好多喝兩杯酒而已——」
「別這麼說,像那日官學的公子們也來過呀,他們可全是讀書人呢。」
「就是嘛,我看那羊公子就很不錯!人斯文,長得也挺好的,看起來很飽學呢!我還听說,人家他是本榜的探花郎!」
藍小玉這時轉了過來,羊大任正好可以清楚看見她小嘴微微鄙夷地撇著。
「是嗎?他有這麼厲害?那難道是我認錯人了,怎麼堂堂一個探花,連我唱的是‘塞上曲’都听不出來?我唱完了,還夸說唱進他心坎兒里。真好笑,他可是出塞的昭君,正要和親去的!」
羊大任的耳根子慢慢辣起來,麻麻癢癢的感覺一路往臉上爬。
被一群妙齡少女在背後談論就夠尷尬了,其中美如天仙的一個,還對他如此鄙夷。
那日他確實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曲,只覺得她的嗓子宛轉美妙,高昂低回處都觸動他心弦,忍不住出口贊美;之後余音還硬生生繞梁了好幾日,腦海中都是那旋律,揮之不去。沒想到,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又愚魯。
在金陵還好,到了京城,放眼望去,連平民走卒都有種雍容之度,讓他處處覺得自己蠢笨。雖然考中了人人稱羨的進士,成績還非常好,但那都只是他博學多聞、聰明絕項的姊夫認真教導之功,與他自己甚無關聯。
此時听藍小玉這麼一說,他那股自慚形穢的難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確實對琵琶,不,對所有絲竹樂曲都毫無所知。」他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涼亭中說笑的眾人聞聲,都是大吃一驚,笑容全都瞬間消失了。藍小玉刷地轉身,赫然看見直立在樹下的他。
她杏眼圓睜,俏臉兒整個發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強迸出一句︰「你為何鬼鬼崇崇偷听我們說話!」
「小玉,不可無禮。」陪著他們一道來的嬤嬤連忙制止,一面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萬別放在心上,這些姑娘沒有惡意,只是年少無知,愛胡鬧說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說的不錯,我的無知確實褻瀆了那麼美妙的歌聲。」羊大任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白淨的臉再度漲紅了,「以後我不會再隨便上黃鶯樓去鬧笑話了,請小玉姑娘息怒。」
說完,他還彎腰做了個揖,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眾人急了,猛數落起藍小玉來,「你胡鬧也鬧過頭了,快跟羊公子賠不是!」
藍小玉也急了,頓足道︰「沒人要你別來,你不用這樣——」
但羊大任已經走遠了。人高腿長,修長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蔭的深處。
「看吧!惹惱了一個探花郎,人家以後可是會飛黃騰達的!」嬤嬤板起臉教訓道︰「你老是這個愛胡鬧的脾氣,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幼稚!回頭讓蘭姨好好教訓你一頓,這次不能輕饒你了!」
情況急轉直下,秀美絕倫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仿佛被烏雲籠罩。
這回,真的糟糕,禍闖大了!
第2章(1)
羊大任確實懊惱了好些天。
上京以來他沒有住禮部給監生們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爺府。富麗堂皇的王爺府隨便撥出後房一個套間給他,就已經夠寬闊奢華了。更別說早晚都有人服侍,餐餐豐盛,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不過羊大任還是覺得局促。自然不是因為地方窄小的關系,而是,那種寄人籬下——即使是如此華麗的「籬」——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顧他的七王爺人並不好相處,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干什麼愁眉苦臉的?」果然,早上去請安時,七王爺就皺緊虎眉,滿臉不同意地瞪著羊大任,「看你這個窩囊樣,要怎麼去當官?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你從頭到腳這個寒酸氣,當得了什麼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溫文回答。
「是什麼是?這般溫吞,跟你那小家子氣的姊姊一模一樣。」七王爺對佷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潔一事,至今仍無法釋懷,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數落個不休。
換了是旁人,早就翻臉發怒了,但羊大任脾性還真像他姊姊,十分溫和柔順,總是垂手在一旁肅立,乖乖听訓,從不頂撞。
他越溫順,七王爺就看他越不順眼。看得心煩死了,手揮了揮,「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讀點書,到刑部多請教請教,要是明年吏部關試又沒考過的話,連個芝麻綠豆官都當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丟臉丟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會認真研讀的。」
「真是,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當官,可沒那麼容易——」
七王爺還在嘀咕,羊大任已經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廳。
他雖是進士,卻也得通過吏部的考試,才能分發出去當官;今年的春關沒考過,得繼續加強實際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關知識,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留在京里,方便到刑部、官學、國子監等地進修。
話雖如此,要在京城專心讀書可真難,到處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鮮事物,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門到刑部的書閣去研讀判例,讀到下午,總會出來,沿著熱鬧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館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館也常有說書、賣唱的人,以前他也挺愛听的,不過最近這陣子他倒是不大听得進去,坐立不安,總是沒听完就走了。
一來是以前不覺,現在老會想起另一個天籟般的美音,尋常絲竹就入不了耳了。二來,則是容易聯想到自己的無知給人在背後取笑,總是讓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會辣辣的癢起來——
「羊公子要走了嗎?不多坐一會兒?」茶館老板拎著汗巾擦汗,見他喝了茶就要走,詫異地走過來詢問。
「是,明日再來。」
下了茶館前的台階,信步走過石板街道,清風過處,他的長衫下擺、腰帶都翩翩飛揚。人雖年輕,卻隱有大將之風,修長斯文,面容清俊,看慣了他經過的街坊鄰居、店面老板們都出聲招呼,他也一一微笑應答,毫無傲慢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