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依言坐定後,姚爾爾卻發現她身旁的男人並沒有坐下,自行又斟了杯酒。
華自芳笑著飲下那杯酒,而後又一杯,再一杯,連飲三杯如同罰酒,喝完之後,一抹醉紅染上了他俊俏的臉龐。
「祖婆婆、婆婆、娘,恕自芳不孝,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明年元宵節後便會起程返家,請不要為自芳掛念。」
這話一出,沖擊太大,眾人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元月十五日不光是元宵節,更是姚家二女一子的十六歲生辰,也是觀音菩薩指定的婚期啊!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就能讓人明白,但明白之後反而更加困惑的姚爾爾驚愕得連眸光都忘了移開。
華自芳視線與她的交纏在一起,他笑得很天真坦然。
「我心意已決,反正之後我也得走這一趟,與其掛心,不如一同北上,我也好繼續照料妳的身子。」
第四章
一離開揚州往洛陽行去,氣候猛地轉變,過了淮水後,彷若是從秋天的蒼茫直接跳到初冬的冷冽,北風颼颼,偶爾還會飄下半是雨半是雪的結晶,嘴里吐出的空氣都結為一團團的白霧。
走水路比走陸路舒坦多了,但坐在船艙里,換上藏青色厚底冬襖,白色皮絨裙,毛緣皮靴,近乎寒冬全副武裝的姚爾爾仍然冷得直打哆嗦。
這還是白天,天際高掛著太陽呢!
姚衣衣連披風都幫她裹上了,可她就是好凍好凍,姚衣衣見狀,呿了聲一咬牙,掀了船簾,縴指遙指向江面上數艘畫舟中的一艘,朝著船尾撐著長篙的船夫啟聲。
「船老大,麻煩你往那艘船靠過去些。」她溫聲吩咐。
老練船夫頭一點,高聲呼唱了聲,長篙一撐,便朝著江心一艘畫舟晃去,說也奇怪,那艘畫舟也極有默契地蕩了過來。
姚衣衣看著漸漸靠近,船首站著的英挺身影,不免有些立眉豎目,但這氣惱也只能全往肚里吞。
刻意挑在中秋這闔家團圓的節日前離開,還以為能絆住華自芳,沒想到他二話不說,隔天輕裝簡行隨他們一起出發。
她後來才想通,華家家業豐實,從揚州到洛陽一路上都有置產,他不像對她們兩姊妹都沒感覺的季清澄,只是打算到長安觀禮,以盡當年誠信。
他幾封飛書,沿途不斷的補給令人咋舌,更別說那些補給看起來不太對勁,她不管怎麼看,就怎麼認定有幾分聘禮的味道。
這個男人是玩真的。
兩船會合並行,華自芳正要跨過船來,但姚衣衣馬上擋在他面前,掌心朝上伸出。
「你站住,不準過來!花露來就好!」她沉聲道。
面對這個又倔又硬的女人,華自芳的好脾氣在這一個多月的趕路之中,幾乎要磨光了。
他隱忍到口的不悅。
「爾爾是哪里不舒坦?」要不是更在意那個小人兒,他何須如此低聲下氣?
姚衣衣回身微掀開一條縫,望了眼似在確定病癥後,又回過頭來,「她在發冷,在打顫哪!」
發冷?華自芳再也听不下去了。
「讓我過去為她診脈。」
姚衣衣還是不肯讓開,「你不是江南第一名醫的唯一傳人嗎?」
「就算是神醫也得問診吧!」
她這視他如同害蟲的態度,令華自芳的不滿達到頂點,再多些就要爆發出來,就在此時,另一艘船也靠近了。
「大姊,妳就讓華公子幫二姊號脈吧。」一臉無奈的姚彩衫苦心地勸道。
「真是自家老鼠倒咬布袋!」
姚衣衣罵了聲急旋身,正打算要繼續教訓不知死活的弟弟時,畫舟明顯搖晃了下,她連忙回過頭,只來得及看到華自芳消失在簾後的花樣衣襬,她狠瞪了眼一臉無辜快速鑽進船艙的姚彩衫,然後粗魯地掀開船簾。
一身華衣的華自芳,在不大的船艙里,單膝點地,修長的手指搭在蜷縮成一團的姚爾爾的脈門上。
「姚大小姐,把簾子闔上。」他沒有回頭,只是沉聲命令。
空間不足,容不下那麼多人,姚衣衣只好恨恨地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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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無聲的靜,華自芳專心一志沒有保留。
幾乎里成一團小雪球的姚爾爾,不是沒听見這三天兩頭就上演一回的戲碼,內心非常過意不去。
離開華府之後,每次和他見面都有姚衣衣在場,距離上次獨處已不知道多久,這會兒好不容易能和他單獨相處,她的胸口有種蠢蠢欲動的感覺冒出頭,悄悄地偷覷著心無旁騖的男人。
在有點幽暗的光線下,他的容貌依舊出色,劍眉星目中老含著一抹柔,此時深如冰壑,總是微微彎起的唇,此時抿成一條硬線,繃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總而言之,就是煩惱加上隱怒似的。
難得見他不耐,可是那濃濃香味卻始終如一。
向來只知道酒能醉人,但這又沉又甜,又濃又烈的香,也能醺人昏昏欲醉,再也不想醒來。
不知是怎麼的,她只覺一股淡淡喜悅油然而生。
「華公子,請別生姊姊的氣。」她柔聲請求。
華自芳原本凍封的五官,聞言突然解凍,看在她的眼里,喜悅更勝先前幾分。
「我沒生她的氣,只是擔心妳的身體。」他輕嘆一聲,「師父說妳在寒冬出生,雖然南方對妳太炎熱,但寒冷更是妳的天敵,我要姚衣衣在前一個鄉鎮歇腳,好幫妳配些祛寒的花露,暖暖妳的氣血再上路,她卻死活不肯,我都快要搞不懂她是真心愛妳,還是真心要害妳。」
聞言,姚爾爾又低下頭。
「別老低著頭。」
他正要伸手,姚爾爾突地將臉抬起,和他四目相對,眸光緊緊糾纏加溫。
在她心中的一股隱隱沖動,在男人太過的溫柔對待之下終于爆發開來。
「為什麼?」
華自芳微皺眉,「什麼為什麼?」
他的眸光是那麼的熱烈,光是瞧著便能讓她心痛,但姚爾爾不知怎麼的,這一回並不想移開雙眼。
拜姚衣衣的阻隔策略之賜,令她有種此刻不問,便不知要哽得她胸口難過多久的想法。
「為什麼……」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出口︰「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華自芳怔了下,突地笑了,這笑容如同暖陽,原本就溫柔的眸子,變得異常溫潤,臉上舒坦的表情如同放下心頭重擔。
「我還以為妳想問什麼,原來是在意這個呀。」
他不是回答,更像在自言自語,但奇怪的是一副極開心的模樣,笑吟吟地掏出懷里溫暖的琉璃小瓶。
「妳先含著蜜吧,這是桂圓蜜混上少許的七世香花露,能助妳暖身。」
「你還沒有回答為什麼。」
男人唇畔勾起了一朵笑花,伸手撥開她的額發,眸光帶著懷念。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隨我爹上京,一進長安,就看到路邊有個熱得直喘氣、搖搖欲墜的叔叔,我還以為他病了,情急之下,拿了瓶清露讓他嗅,因為那種香氣可以提神,沒料到就這樣種下了不解之緣,這就是因。」
他笑著說完,含著深意的雙眼凝視了她一會兒,隨即掀簾出去。
只知他給露卻不知道實際過程,但這過程並沒有讓好不容易出口的問題得到真正的答案,姚爾爾反而感受到一些言語無法傳遞的幽微感受,在他那一焦一喜、一緊一柔的言行中散發開來,如同手中尚帶著他體溫的暖蜜一樣,使她心口一熱。
姚爾爾承受不住地闔上雙眼,明明應該看不見的,但眼前卻看到一把野火迎面而來,飛撲上她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