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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蒼狗,世事無常。
杜叔倫萬萬沒想到,當他做好心理調適,決定以朋友、兄妹的情誼對待如霜時,她竟提出離開的要求。
「這不是真的吧?如霜,你找到親人了?」鄭寬看向替三爺添酒的她,一臉詫異。
「是呀!其實早在去程的路上就踫到了,是娘那頭的親戚。只是不好意思向三爺提,畢竟當初是自己信誓旦旦要為奴報恩,這一說倒成了言而無信的人--稍早,表哥來找我,說他們準備舉家南遷,要我隨行--我心想,錯過這次機會,再聚首恐怕很渺茫,才厚顏向三爺提出這不情之請。」她謊言說得面不改色。
「哎,原本還想帶你認識我爹娘呢,讓他倆知曉我識得一個好女孩--」
鄭寬單純的一句話,听在如霜耳里卻刺耳異常。
她直覺地想到,他是要帶她去見未來公婆,三爺真的將她推給了鄭寬!她心灰意寒,外表卻冷靜自若,不動聲色。
「三爺,您會『放』我走吧?如霜有家,不再是攀藤菟絲。」她淺笑盈盈。
「你--你表哥家在哪兒?」如霜的笑很突兀,好似刻意堆出來。
「城西郊孫家凹南邊柳家胡同。」
她念得太順太流利,像是早就背誦好,朗讀出來給大家听的說辭,「做何買賣?如何營生?」
如霜瞟了眼杜叔倫,「表哥開了家點心鋪,專做北方糕點。如霜依親,一可就近幫忙,二可做女紅貼補家用--餓不死的。」
破綻百出。他听得出如霜在生他的氣,她說話帶刺,句句針對他。
「如霜,我為我之前的行為態度向你道歉,窈窕叔女,君子好逑--我準備把你當妹妹、好友對待,這回程的路上,我已盡力做回以前的杜叔倫,你還是感到壓力?我會盡量離你遠遠的!你不需在這當下說氣話。」杜叔倫神情懇切地求她原諒。
「三爺--」他真是拉下自尊向如霜討饒,這樣委曲求全,她還不動心嗎?他這個大男人都感動不已。鄭寬也開口,「如霜,和我們一道走,大伙相識就是有緣,杜府是個和樂融融的大家庭,你在那兒不會受罪的。」
妹妹?朋友?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所有的事情只要一句道歉的話就可一筆勾銷?她,真的死心。
「三爺,鄭寬,如霜謝謝你們的厚愛,如霜以這杯水酒向兩位道別。」舉起酒杯,她一飲而盡。
「如霜!」鄭寬拍桌站起,氣急地瞠視她,欲言又止。
真的要走!一點都不留戀?你可知道你正用一把無形的刀在凌遲著三爺,他的痛你都看不到?你到底要他如何做?
「鄭寬坐下!如霜看著我再說一次。」他定定地瞧著如霜,目光不曾瞬離。
「三爺,我要離開。」清晰明確的字句從她口中吐出,不曾遲疑。
清亮晶瑩,她的雙眸載滿了堅定的決心--
「好。如霜--你珍重。」壓下一切想說的話,他舉樽與她道別。
怔了一會兒,如霜回禮,「謝三爺成全。」
「三爺--」這是怎麼一回事?兩人互看一眼,就能杯酒釋情?
「鄭寬,你也敬如霜一杯,不然她會走得不安心。」他替鄭寬斟酒。
「鄭寬,謝謝你這半個月來的照顧,如霜先干為敬。」
「喂,這--哎,算了。如霜,路上小心,我真舍不得你走--」他滿懷依依離情,卻又無可奈何。
「那--如霜先行告退,整理行李。」
「我就在這目送你離去。如霜,祝你此行,鵬程萬里。」更進一杯酒,杜叔倫揚起笑弧衷心祝福。
「謝謝。」如霜一臉平靜無波。
等到如霜出廳門後,鄭寬詢問離席望向窗外車水馬龍的主子,「三爺當真不留她?」
「她的心不在這兒,強留何益?徒增彼此痛苦。」收起強裝出來的笑意,他幽幽地說。
「可是--」
「鄭寬,拿些銀票偷偷塞在如霜的包袱中。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會一文不取地離開。」
「是,我這就去。」三爺的背影看起來好寂寞。鄭寬搖頭嘆息。
外頭那些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人們為什麼忙碌?錢財?名利?溫飽?
有沒有人是為了追求摯愛而奔波!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這一餐,意外成了如霜的臨別筵--
情字磨人。
他,淒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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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如霜的個性也真倔,真的什麼都不帶就離去。紫貂披風、銀兩、買給她的新衣,三爺您看,連創傷藥也擱下,哎--不知她傷好了沒?」鄭寬把如霜留在他房里的包袱拿到主子面前,一面嘮叨,一面掏東西。
「創傷藥?她受傷了?背傷不是已經好了?」他給她抹的百草紫玉膏藥效極佳,不可能淤腫未退。
「不是背傷,是您發燒時她通宵看顧你,據說不小心被利物刺到,流了些血,我才拿創傷藥給她止血消疼。三爺您完全沒印象?您床上沾血的被褥還是我幫如霜換的,就連單衣也是我替您穿上的--您當真燒得一無所知?」他記得那時三爺還喃喃呼喚如霜的名呢。
「通宵?你--進房的你看到的是赤身的我?我的床上有血跡?」他捉住鄭寬的手,語氣不穩地問。
「是呀。」
天哪!難道他--「如霜呢?當時她是什麼模樣?」
「如霜?」鄭寬偏頭想了想,「和平常一樣啊。不過頭發散了開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疲累,卻又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媚態--我叫她去休息,她卻急著清洗你的衣褲和床褥--」
杜叔倫的心狠狠一墜。
是真實不是夢境!老天爺為何要跟他開這種玩笑!他讓如霜受了多少委屈?她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
如霜!等我。
「三爺!您去哪?天都要暗了。」鄭寬看主子急急忙忙地往外沖,跑在後頭追問。
「找如霜。鄭寬,我們分頭找,見到她無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把她留下。」丟下話,他跨上客棧外的駿馬急馳而去。
「三爺--」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這會兒又不讓如霜走?
鄭寬一頭霧水。
在他轉身之際,眼角瞄到對街有兩個形跡可疑、獐頭鼠目的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三爺後頭,還放了一只信鴿朝城外飛去。
他心中一突,覺得不太對勁,便尾隨那兩人的腳步前進,渾然忘了主子要他去找如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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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大,哪里是她容身之處?如霜站在岔路口,心下茫然。
城中晃了一圈,不見任何店家或大戶門第貼告示征人,她身無分文,今晚落腳何方?
漫無目的地走著,竟不知不覺中踱到城郊來。眼前是兩條古道,荒煙蔓草,通向何處她一無所悉。該折回城內嗎?要是被三爺發現,她如何自圓其說?
「爹、娘,你們在天有靈,指點指點如霜。」
突然,朔風急掃,飛沙走石,落葉狂飛,強勁的風勢讓她睜不開眼,身子險些被吹走。
俟風止雲歇,她抬頭一探,前面半山腰出現一間寺廟,掩蔽在山嵐霧氣中。要不是剛才的怪風吹散雲霧,她還真會錯過它。
一定是爹娘的指引!她歡喜地向山坳的寺院前進。
入山後,山路狹窄,曲折蜿蜒,巨木參天。
如霜循著依稀的古道,朝寺廟方向前進,轉眼間,已過一個時辰。
眼看天就要黑,她撥開叢叢黃蘆,好不容易彎進一條松柏小徑,似是往寺廟必經之路。快步疾走,在夕陽余暉的照射下,斑斑駁駁的樹影,使林間添了幾許幽暗陰森的感覺,如霜的步伐不禁開始遲疑,她--似乎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