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一聲驚呼,她急急垂了門簾,躲在車廂里顫聲催促︰「快!繞道過去!」
馬車繞開了擋路的花卉,繼續前行,片刻之後,車輪子猛然往下一陷,似乎陷入了一個深坑里,車子向一側傾斜,連著車廂一陣猛烈震動過後,車輛靜止在原地,不動了。
出了什麼狀況?
伸手掀開門簾子,她提心吊膽地往車前探望,車座上空蕩蕩的,不見了趕車少年的蹤影,連拉車的馬也突然消失不見,只剩一絡韁繩垂搭在斷裂了橫木的車轅上,半個車身竟懸空掛出懸崖外!
山風呼嘯,馬車搖搖欲墜,車里人心驚膽戰,顫聲喚著趕車的名氏,四下里無人應聲,她只得小心翼翼爬出車廂,沿山路惶然奔跑。不遠處,傳來幾聲狼嗥,她又驚又怕,腳下猛打一個趔趄,絆著石頭跌倒在地,撲了滿身塵土,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伏跌在地上,吐出嘴里的沙,她突然握拳捶著地面呵呵發笑,臉上卻是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曾幾何時,也有過這般孤立無援、狼狽不堪的境遇?撫一撫額頭,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去樓里當姑娘,由人伺候著!
那個半老徐娘說過的話,不曾兌現過一字半句!
自打那一晚她抓傷了嬤嬤安排給她的第一位恩客,自個眉梢又刺了枚釘子破了相,嬤嬤就沒給過她好臉色,整日里除了打罵,便是受盡冷遇!
破相的女子接不得客人,她便成了樓中由著嬤嬤、姑娘們使喚的一個丫鬟,稍許不如意,姑娘們就把氣往她身上撒,打翻了碗讓她餓肚子事小,時不時把她關在一個黑黑的小屋里獨自待著才真個難熬!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甭獨、無助、彷徨……黑暗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著她淒然的哭求聲。
「喲,瞧這小可憐,是哪個欺負她了?哭得撕心裂肺的,這淚珠兒怕是要漫了屋子!唉,女兒家一掉淚,得讓情郎疼著,姑女乃女乃問你,你落得這等境地,又有哪個來疼你?」
屋外有人幸災樂禍似的格格發笑,嗆辣的語調很是刺耳。她記得,這個聲音的主人是樓中過氣了的一位老姑娘,快三十的人了,還在男人堆里買弄風騷,狠勁兒撈錢,丫鬟們私底下叫她「錢迷」,至于本名叫什麼,樓里沒人會記得。
「打你也不哭一聲,罵你也不哼一聲,關著你,你就知道怕了?關在里頭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喊破嗓子也沒人理你,還哭個什麼勁喲!」端著過來人般老氣橫秋的架子,錢迷數落人的嗆辣話語听來不太順耳,卻有幾分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丫頭,開開竅吧!」話落,腳步聲遠去。
必在屋子里的人兒突然悶著聲,不哭也不鬧了,屋子里靜悄悄的,誰也不知道那時的她心里在想些什麼。
漫長的黑夜算是給熬了過去,翌日凌晨,黑屋子的鐵門終于開了鎖,照進屋子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光線里晃進一道人影,滿身的綺羅、打扮得干干淨淨漂漂亮亮的桃花走進屋來,端來了香噴噴的飯菜,笑容討喜地沖她眨眨眼,小聲道︰「姐姐,昨兒個我求過嬤嬤了,嬤嬤夸我嘴兒甜,把這屋子的鑰匙交由我保管了,往後可沒人關得住姐姐!」
「你叫我姐姐?」她緩緩抬頭,看著端在眼前的一碗湯,湯水表面倒影著她與妹妹的臉,一張臉粉女敕女敕如枝頭初初綻放的桃花般討人喜愛,另一張臉如乞丐般蓬頭垢面、狼狽不堪!那晚同樣的遭遇,她選擇了抗拒,結果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機靈的丫頭則識了時務順從了命運的安排,甜著嘴兒地哄得第一位恩客開開心心地打了賞,贏得嬤嬤賞識,在樓中站穩了腳,百般寵愛加于一身。而今兩個人的待遇已是天壤之別!
砰——
一把打翻了湯碗,她奪過妹妹手中那把鑰匙,蓬亂的頭發里射出兩道嫉恨的目光,打牙縫里迸出冷冷的話語︰「姑娘叫丫鬟‘姐姐’,這不是折了您的身價嘛?假惺惺端一碗湯來,你這是在施舍誰?當我是乞丐嗎?滾!傍我滾出去!少在我面前炫耀,你也不是個東西!」冷冰冰的屋子凍了她的心,硬了她的腸。奪了鑰匙,她不再理會妹妹帶了哭腔的叫喚,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錢迷說得沒錯,求人不如求己!自討苦吃的人,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怪不得旁人總瞧不起她總恥笑她,姑娘不當偏當了個下人,由著旁人呼之即來揮之則去,乞丐都不如!
回到下人住的茅舍里發了狠地把自個從頭到腳用力搓洗干淨,去了一身晦氣,換了干淨的布裙,頭一回低眉順眼地應了姑娘的叫喚,服服帖帖地依著姑娘吩咐端了酒菜來,往桌面上一擺,她便站在姑娘身後,冷眼看著樓里一對對打情罵俏的野鴛鴦,細心揣摩。
三天後,由她伺候著的樓中一個姑娘迎了客剛剛入房去了,她忙端起托盤,不等姑娘叫喚,便徑自闖進房里頭,上了酒菜,收起托盤往後退時,腳跟子往桌腿兒一絆,嬌呼一聲,香軀軟綿綿地倒在了這位姑娘招進門來的恩客身上,不勝嬌羞地暈紅了臉兒,幽幽然低垂烏雲螓首,縴縴十指擰著羅帶,羅帶繞上指尖的一剎那,眼角斜睨的秋波顯露暗藏的心機,細密的心思看似嬌羞,不過是誘惑男人的致命絕招!
丙然,一記柔柔軟軟的媚眼秋波酥了房中大爺的骨頭。模透了來樓中尋歡作樂的大爺們喜新厭舊的脾胃,這一位也不例外,知她還是個含苞兒的,他竟把姑娘趕了出去,留下她這個丫鬟來伺候著。
看到平素里對她頤指氣使的姑娘被趕出房門時氣得鐵青的臉色,她如同出了一口惡氣,想要痛快地大笑一場!
「呵呵……呵呵……」
追溯往事,伏跌在山路泥濘中的長使獨自發笑,笑聲卻比哭還難听,昔日的她贏了一口氣,卻失去了很多東西,得不償失,而今想來可笑亦可悲!
丫頭,一個人在這里笑什麼?來,過來陪陪姐姐們!
風兒捎來縹緲的人語,似真似幻地蕩在耳畔,她訝然抬頭,放眼眺望——幽靜的山谷,風動樹搖的林子那頭飄出嬉笑的人語︰來呀,快過來呀!
誰?是誰在林子里發笑?
猶疑片刻,她揣著幾分探究、幾分忐忑的心,終是起身挪了腳步,往林子里走。
第九章山林魅影幢幢(1)
山林里棵棵參天大樹,枝葉繁茂,遮了光線,地上落著片片陰影。置身林中,四周寂靜幽暗,獨自一人模索著前行,仿佛又困在了那個黑暗的小屋里,孤獨彷徨中,內心的恐懼一點點地積累,一有風吹草動,她便渾身寒毛直豎,怵惕不寧!
「有……有人嗎?」
她一面往林子深處模索,一面小小聲地往四周喊話。
林子深處似乎晃著幾個人影。
渴望有人來與她結伴打消心中恐懼孤獨、急切想月兌離困境的她加快了腳步,奔著有人影的地方去,漸漸地、漸漸地,近了、近了……
林子深處十二道「人」影清晰映入眼簾時,她猛然尖叫一聲,踉蹌後退。
「鬼、鬼……」
她驚恐萬狀地瞪著林中悄然擺放的十二盆美人花卉,倏地緊縮的瞳人里倒影著十二張剃了眉的花容,妃色十四樓中十二個姐妹如同活生生站在了她眼前,一張張剃了眉著白白眉骨的臉上都綻了一絲詭笑,十二雙眼楮死死盯著她,盯得她顫了心抖了身,提不出一絲力氣拔足逃離這魅影幢幢之地!瑟縮著身子蜷曲在地上,她顫手掩面,不敢與那十二雙眼楮對視,驚懼地喘著氣,慘白的臉色、恍惚了神態,如同跌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夢魘,恍惚中,听得一陣嬉笑人語︰這扒人皮吸人血的老東西可算遭了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