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辣的語調,正是樓中老姑娘「錢迷」!她記得錢迷說這句話的當天所發生的事,一件件一樁樁,歷歷在目!
那一天,天蒙蒙亮,青樓里的姑娘們揮帕送走了一個個扁了錢囊的恩客,各自回房梳洗一番,沾了枕頭剛睡下,就听錢迷獨自在天井那頭發笑,吵得人無法安睡,一個個披了薄紗出門一看,天井邊兒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掉淚、一個發笑。發笑的是錢迷,掉淚的竟是整日里提著茶壺一桌兒挨一桌兒跑的那個下人「大茶壺」,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支簪子,簪子是樓中一個姑娘送給他的,這姑娘昨兒個夜里遭嬤嬤狠狠數落了一頓,竟在房中懸梁自縊了。今兒個,嬤嬤便遭這簪子刺了脖子被大茶壺推到井中去了。
從井里撈出半老徐娘冰冷的尸身,樓里的姑娘全圍過來看著指著,錢迷甩著手里那條長長的鴛鴦絲帕,大著嗓門喊︰「我說,姑娘們,甭待在這小鎮子上了,有膽子的,站出來!隨我去洛陽掙大錢,姑女乃女乃也來當家做主一回!」
樓里膽子大的卻不多,錢迷數來數去,站出來的只有兩個,一個掛的花牌名兒叫夜來香,另一個叫桃花的是瞅著第一個站出來了才跟了出來的。領著兩個膽兒大的出了樓,錢迷自個掏了私房錢包了一艘畫舫掛起了紅燈籠沿路招財攬客。在船上顛簸了大半年,一個丫頭竟畏了水,乘了船便犯暈。三個人于是上了岸,沿路又招了些姑娘,到了洛陽,跟著錢迷的姑娘人數湊到了十三個,租了門面開張時,當嬤嬤的錢迷問姑娘們︰「咱們的招牌上掛個什麼名兒才叫得響亮?」
「花花草草的名兒掛到金字招牌上可俗氣著!索性,嬤嬤就掛個妃色十四的招牌吧!」說這話的正是夜來香。
「妃色十四?這名兒可有講究?」錢迷納悶著。
「皇宮里頭的十四嬪妃,姐妹們可曉得?喏,听好咯,十四嬪妃等級依次是一昭儀,二婕妤,三經娥,四榕華,五美人,六八子,七充依,八七子,九良人,十長使,十一少使,十二五宮,十三順常,十四無涓。」夜來香一一數來,看著姐妹們的臉上逐一笑開顏,她心中更是篤定了,「天底下最最有錢有勢有權的,就數萬歲爺了,咱們就當那十四嬪妃,端起身價吊足了那些個急色鬼的胃口去!」
妃色十四的招牌便紅紅火火掛了出來,特色經營,頭一天就迎了個姓「萬」的大財神。挑了「十四無涓」當自個花名的錢迷嬤嬤嘗到了甜頭,直夸位列「十長使」的夜來香心思細密、妙點子多,若是遇上難事了,她往長使房中跑得最勤快!
妃色十四開業一周後,一天夜里,無涓又敲開了長使的房門,進了門本是找人商量事兒的,她這話里偏還賣了關子︰「女兒,可了不得了!知道今晚來咱們這里敲門的是什麼人嗎?」
「夜里偷偷模模尋上門來,準是個當官兒的!」長使唇邊一點陰柔的笑,叫嬤嬤瞧在眼里,驚在心頭。九尾狐的心竅兒也比不得這干女兒的小腦瓜機靈縝密,一猜一個準兒!「來的確實是個官,是個頂大的官!」無涓捧心肝似的捧著一塊玉佩遞到女兒眼前,「喏,這就是敲門的人往門縫里塞來的東西。」
一塊溫潤通透的羊脂玉,雕有精細龍紋,這分明是皇宮御用之物!長使接來玉佩,手指竟微微發顫,「難不成……是皇帝!」
「就說咱們掛的門面招牌太招搖,連微服訪洛陽古都的天子都給驚動了,眼下龍轎擺到了樓門口,你說這該咋辦?」無涓慌了神地催著女兒趕緊支招。
「這還用問嗎,趕緊開門迎客去!」
長使眼中落了一簇亮得驚人的焰芒,心中似乎在鼓動著某種意念企圖,她催著嬤嬤趕緊開門迎客,自個則照著鏡子精心刀尺一番,款款走出門來,站在二樓回廊上,卻見樓下客廳里並未掌燈,黑暗中只瞧得一撥模糊的人影。有一人坐在客廳中,其余的人都畢恭畢敬垂手侍立在這人身後。
二樓一扇扇房門敞開,妃色十四樓中的姑娘們一個個精心打扮了走出門來站在回廊上,接過嬤嬤遞來的一支支紅蠟燭捧在手里,燭光照亮一張張絕色姿容。樓下的人看得真切,樓上捧著蠟燭的姑娘卻被光焰刺住了眼,看不清樓下之人的面容表情,只瞧得樓下坐著的那個人仰頭看了片刻,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招手示意隨駕侍奉的一個管事太監湊上耳來,下了道口諭,而後轉身便走。
樓中來的一撥人隨之離開,只留了個太監站在客廳沖嬤嬤招手示意。
無涓惴惴不安地走到那位公公面前,听得一副太監嗓子里宣了一道口諭︰「皇上說了,凡是觸犯皇家威儀的,統統得掉腦袋!彼念爾等是初犯,死罪可免,趕緊撤了這門面,摘了門上掛的招牌,走得遠遠的,別再回來!」
「謝、謝皇上開恩!」無涓冒了一身的汗,忙不迭跪地磕頭。
避事太監正往門外走著,忽又折了回來,仰頭看著二樓回廊上站著的姑娘們,嘖嘖一嘆,沖嬤嬤說了一句︰「虧了你樓中的姑娘一個個長得不俗,萬歲爺瞧著稱心,才下不去手摘了她們的腦袋,咱家估模著萬歲爺的心思,這解風情的野花兒雖比不得養在宮里的嬌貴牡丹,不過,偶爾打一頓野餐也叫人嘗了鮮嘛!這樣吧,樓里這十四個姑娘由你挑一個出來,送到洛陽城北咱家的別院吉祥府里頭去!侍奉萬歲爺的差事,輪到哪個就是她三世修來的福分!」這位公公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徑自離開。
無涓听明白了公公話中的意思,眼珠兒可轉溜開了,仰頭看了看回廊上的姑娘們,她一手叉腰一手挨個兒指過十三個干女兒,發了話兒︰「听到沒?公公指明了讓姑女乃女乃往你們中間挑一個出來飛到枝頭變鳳凰去!千載難逢的機遇擺在眼前咯,你們一個個機靈著點,可別錯失良機!」
砰砰的關門聲響起,樓上的姑娘們竟都一聲不吭地各自回了房,讓嬤嬤獨自冷場在廳中。
口中碎碎念了幾句,一人待著沒趣,無涓也只得回房去了。
听著嬤嬤關上了房門,在房里頭著急地來回踱步,長使把房門開了一條縫,靜坐房中,一面側耳聆听,一面對著窗口舉了面鏡子,打斜照著門縫兒。須臾,門外人影一閃,一人悄然走到了無涓房門口,輕輕敲門進去,片刻又走了出來。鏡子里折射呈像的身影竟是昭儀!
俄頃,長使房門外又晃過一道影子,細微的腳步聲停在無涓門前,門板上畢剝扣響,又有人敲開了嬤嬤的房門,進房去只坐了片刻便出來了。回廊上靜了一會兒,接著又是悄然的腳步聲伴著輕輕的敲門聲,一個、兩個、三個……長使數著鏡子里晃過的影子、听著嬤嬤房門上敲響的次數,數到十一,走廊上終于寂靜了。
必上門來擱下鏡子,長使坐在窗邊,挽了一綹發絲看向窗外。
窗外夜色濃暗,街面一個角落里靜靜地停了一輛馬車,一個憨頭憨腦的車把勢蹲在角落里,仰頭望著她的窗口,久久不願離開。她認得這車夫,前些日子,她從樓里出來,招手喚著車夫想搭乘一輛馬車上街時,這人見了她便失了魂般痴痴盯著她發呆,連著好幾個晚上,他接完了生意,也不回家歇息,趕著車兒來到這條街,蹲在角落里望著她的窗口發呆,只要她房中的燭光未滅,他便不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