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她緊盯著他,毫不放松地追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是不是覺得我很討厭,是不是……」
「不是!」又來了,她這般無端猜忌,委實讓他頭痛之極,「你很好,什麼都好!」嘆了口氣,他踱步回到床前,俯身在她額頭親了一下,「乖,別胡思亂想。」寬慰似的一笑,這才走出門去。
伸手,模了一下額頭,她口中喃喃︰「小時候,你也是這麼親我的。」像是親自己的妹妹,這麼久了,他寵她哄她的習慣還是改不過來,當她是他指月復為婚的妻,還是需要由人照顧著的妹妹?
不!他絕對不是為了早早預定的婚約、為了憐憫照顧體弱多病的她,才來娶她的!絕對不是!
拼命地否定自己感覺到的某些事情,躺在床上的人兒劇烈地咳嗽著,顫顫地用手撐在床板上,翻轉了身子,她咬住了枕巾,悶咳不止,猝然,一口發紫的淤血吐在了枕巾上。看著紫中發黑的血色,心頭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卻不做聲地把枕巾揉作一團,丟到了床榻下面,躺在床上,目光始終落在門口,默默地在等待著什麼。
門外,那片籬笆院落里,炊煙裊裊,獨孤吹夢搗碎了草藥,裝水置入藥爐子,劈了柴火,生火煎藥。
爐子底下文火慢熬,他坐在小凳上,慢慢搖扇,盯著爐下的火苗,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
試燈在一旁看著,看樓里的沉悶、樓外的寂靜,隱隱感覺,他攜妻子隱居山林的日子,平淡之中,似乎缺少了什麼。
煎好了藥,盛在碗中,他起身回到樓里,見床上人兒還未睡著,忙上前扶她坐起,用湯匙舀起藥汁,吹涼些,一口一口地喂她喝藥。
濃稠的黑色藥汁,滿是苦味,妃衣喝了幾口,就不願再喝。
「喝完它,病會好得快些!」他依舊十分耐心地哄她。
「如果好不起來了呢?」她盯著他的眼楮,突然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很快忘了我?會不會……」
不等她繼續猜疑下去,他斷然道︰「不會!你的病會好的!」從來沒有往壞的方面設想,他只是一心想讓她好起來,不再這麼憂郁、這麼不安。
「我想給你生個孩子……」至少,要留下他和她的血脈,那麼,他看到孩子時,就會想到她了。
「我不想要孩子!」一口回絕,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快喝完藥,睡一會兒。」
不想要孩子?是不想要她生的孩子?是怕她生不出健康的小孩?還是……心中反復猜忌,傷心傷神,床上的人兒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坐在床前,靜靜地陪著她,一室寂寥,一室冷清。
日影西斜,暮色昏昏。
小樓之中燃起了燭光。
奧吱微響,樓門敞開,獨孤吹夢秉燭走了出來,在籬笆院落里清掃了柴火木屑,收拾爐子,往院子里的石桌上擺了壺酒,坐在那里自斟自飲,獨自借酒消愁。
晚風習習,吹得琉璃盞里的燭光搖曳不定,獨自坐在院落里,飲完了整壺酒,他持著空了的杯盞,凝眸盯著石桌上的蠟燭,看著跳動的燭光,久久、久久……
試燈依然站在門前,依然沒有被人發覺,也依然無法言語無法動彈,只能靜靜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她突然發現,他總是喜歡盯著火光,神游太虛。白天,他盯著爐火發呆;夜晚,他凝視燭光出神。試燈困惑不解,一盞燭光有什麼好看的,居然能讓他看得出了神。
朦朧了目光,他似乎在追憶著往事,院子里靜悄悄的。突然,「噗」的一聲,燒得焦凝的燭心爆出火花,火花映入眼簾,他的眼底隱著難以傾訴的某種情愫,對著燭光喃喃︰「……試燈……」
那一聲呢喃入耳,猶如平地一陣雷,轟得試燈頭暈目眩,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腦子里,心口跳得厲害,那一瞬,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卻不敢置信!
這時,樓里頭也有了輕微的動靜。
躺在床上的妃衣申吟著,一夢醒來,睜開眼,卻不見了丈夫身影。心,咯 一下,她咬牙坐起,扶著床沿下了地,緩緩挪步到箱子前,打開箱蓋,翻尋著那雙虎頭鞋,模到箱底,竟然模出一個紅緞子包裹的東西。是他藏在箱子里面的東西?
心中猜疑,她拿出了那包東西,放在地上,一層層地解開包裹,藏掖在紅緞子里的東西漸漸露了出來,赫然是一綹青絲斷發!
怔怔地看著被他小心藏起的青絲斷發,發絲上屬于另一個女子的如蘭幽香蕩出,她的心口一緊,猝然劇烈咳嗽起來,吐了一口血,濺在紅緞子上。顫著手將緞子里的青絲重新包裹好,捧著它,一步步走到樓上。片刻,她扶梯走了下來,手中已不見了那個紅緞子包裹,卻多了一瓶酒,仰起頸子,灌了一口烈酒,踉踉蹌蹌地走下樓梯,散開了長發,她咳著笑著,旋轉在床前,「 啷」一聲,猝然踫倒了圓凳子。
听到樓中發出的巨響,獨自坐在院落里的他,霍地站起,旋風似的沖進門去,看到內室一片狼藉,旋開雪衣裙裳的人兒持了酒瓶,翻倒了桌椅,醉也似的發癲發笑。他驚愕交集,急忙上前扶住她,問︰「你在做什麼?」
倒在他懷中,她醉眼矇地笑著,笑得寂寞如霜,「如此良宵,如此美酒,容妾身為夫君獻上一舞!」
手持酒壺,她繞著丈夫翩然起舞,足不沾地,直欲追仙去。
「妃,你醉了。」他伸手欲扶住她柔細慢旋的腰肢,反被她牽住了衣袖,繞著圈圈。
「你已不再愛我了,對不對?」心頭滴血,她的臉上卻只是在笑,顫抖地笑。
「你胡說什麼?」一甩袖,他惱了。
妃衣凝眸于酒壺中,漫聲吟哦︰「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感慨著遭武帝打入長門冷宮的陳阿嬌,她如同被丈夫冷落的棄婦,淒絕神傷,聲聲嘆息,聲聲重。
試燈隔窗听來,陡然心驚,此刻樓中發生的狀況,怎會如此熟悉?凝神聆听,他的聲音又從樓中傳出︰「抱病在身,你為何還要喝酒自殘?妃,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自己做了什麼,反倒來問我?」她淒然一笑,「好!我倒要問問你,你方才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見她了?你們必定還瞞著我背著我,在私下幽會偷情!」
沉默片刻,他似乎在隱忍怒氣,久久、久久,長嘆一聲︰「我與她,早已不再見面了!你為何總是無端猜忌?」
「你愛的人是她!」她猝然哭著喊了出來,「你以為我感覺不到?一直以來,你只是把我當作親人來照顧著,依照婚約來娶了我,怕生病的我孤獨傷心,你離開了她,回到我身邊,可是,你的魂卻丟了!只留下空殼陪著我,你以為我會開心嗎?」恨恨地往地上擲碎了酒瓶,她披散著長發,又哭又笑,「我是你的妻子,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不需要你的憐憫,不需要你的親情,我想給你生個孩子,你卻說不要……不要……你心里面在意的只有她!為什麼不去找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一定是醉了,又開始胡言亂語了,這樣的爭吵,讓他疲憊不堪,哄也不行,勸也不行,她到底還想怎樣?他是愛她的呀,即使那是一種親情,但,他很在乎她,也很珍惜這個家,她為什麼就不能夠和他像親人一樣平淡地過下去呢?「罷了、罷了!隨你怎麼想吧!」揉揉眉心,他轉身就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