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寶眨眨眼,「皇上想讓臣出什麼點子?」
「少給朕裝糊涂!」神龍天子微惱,「朕招眾臣入殿議事,你身為臣子,也該為朕竭智殫忠!」
「方才臣站在殿外,听不清皇上與列位臣公講了些什麼,請皇上明示!」
額頭隱隱作痛,天子抬起手來摁在太陽穴上,轉而望向如兗,「如愛卿可記得朕方才說了什麼?」
看到皇上正用眼神示意他快快打發了這個多事的家伙,如兗當即豎起手中玉質笏板,上面雖未記上今日早朝參議的政事,他仍一本正經地看著空白的笏板,沉穩地念道︰「今日早朝,皇上與眾臣回顧往事——自吾皇親政以來,輕刑罰、薄俺稅、問民生疾苦,而今宇內昌盛、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處處豐收之景……神賜吾朝一代明君,此乃子民之幸事、臣子之福也!」
「如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東方天寶同樣一本正經地拱手請教,「素聞如大人老持穩重,卻不知您老還能舌粲蓮花,念得一番頌德之文,莫非皇上近日龍體欠安,大人這才急急地來寫這彰顯君王生平榮績的溢文貞?」說得直白了就是——萬歲爺還沒駕崩,你就猴急猴急地給萬歲爺起草了這麼一份頌德溢美的悼詞碑文,你安的什麼心?
如兗一听,心髒里的血液逆流而上,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食指戳到這個笑意「和善」、狀似虛心請教的一品縣令的鼻尖上,嘴里卻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休得胡言!」神龍天子怎舍得讓國丈在眾目睽睽之下吃鱉,急忙發話來打圓場,「如愛卿所言不假!朕自親政以來,文治武功絲毫不敢懈怠,日日兢兢業業把持朝政、廢寢忘食重于社稷,心系于民,日夜操勞國事,因而兩鬢漸白、體力日漸不支……」
「皇上身系吾朝社稷,萬望保重龍體!」列位臣公听得熱淚盈眶,殷殷勸道。
「唉,朕就是愛操這份心,百姓無小事嘛!朕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以……」
神龍天子正說到興頭上,眾臣也正听得心悅臣服、面露敬佩之色時,忽听殿內冷不丁爆出一聲大笑,一人忍俊不禁,撲哧哧噴笑道︰「皇上何不把後宮的風流韻事也一並顯耀出來,讓臣也咋一咋舌,看皇上是以金槍不倒之雄姿駕御三宮六院,還是以吟花詠月之雅姿流連萬千花叢?或是閑時彈彈鳥弓,在南苑圍場大肆獵殺,烤食野味,酒酣耳熱後,再來點刺激的——開出賭局,呼ど喝六,順道兒抱個美人歸!當真是聲色犬馬,好不風流倜儻!太平盛世里,皇上與臣公玩得可樂乎?」
殿內驟然寂靜,眾臣舉著朝笏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被施了定身術,剎那間變成了一塊塊僵硬的化石,獨見「人形化石」的臉部有一粒粒眼珠子在悄悄轉動,數百道目光偷偷「溜」到如兗身側的那個位置,只見那個一品縣令也從長袖內掏出一片笏板,他所用的笏板居然是把酒葫蘆削去了半片的一只葫蘆瓢兒,端著這葫蘆瓢,他煞有介事地持了支禿筆準備在上面記下天子的話,備忘。
眾臣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往上投,窺探龍椅上那位主子此時此刻的表情——萬歲爺的嘴角仍往左右兩側咧開,保持著吐「以」這個音節時的口型,兩粒眼珠子卻月兌眶地瞪著底下那個混球,腦門上一根青筋「突突」跳動。連如兗都能察覺到從龍椅上投射下來的兩道砍人似的凶光,偏偏身側那個活寶還笑著咧出一口白牙,一副癲態!
若是在三年前,這個人可從未在上朝時表情如此的不嚴肅,即便天子言行有不妥之處,司「人鏡」一職的他也只是肅容莊態、詞嚴義正地當面進諫。不料三年後的今日,此人一入殿,非但沒有半句諫言、良策,反而嘻嘻哈哈、口無遮攔,持著半片葫蘆瓢兒,笑得何其輕佻,還有些瘋瘋癲癲!
如兗瞥了他一眼,看他那瑩潤如玉的雙頰染有酡紅之色,鼻端又隱隱嗅到一縷酒味兒,心中頓時恍然——看來此人原有的鋒芒已被酒給消磨了去!日復一日龜縮在一個窮山坳,無所事事,意氣風發的少年也成了如今這個說話不分場合、不經大腦,瘋瘋癲癲、庸庸碌碌之輩!
如兗眼神中不禁浮了幾分輕蔑。
神龍天子也是萬萬沒有料到,將此人放逐三年之後,他竟像變了個人,不復以往的少年銳氣,也沒有正氣凜然的慷慨陳詞,在那雙漾著笑波的眸子里,只讀得到幾分輕佻與癲狂,渾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
他,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天子由驚愕之中漸漸平息了怒氣,心中油然而生的是絲絲嘆憐與惋惜——曾經的睿智少年已經不復存在了嗎?是他親手扼殺了少年的那份傲世才華嗎?
天子的目光避開了那雙含笑凝注他的眼眸,雙手猛然握緊龍頭扶手,連連吸氣,終于壓制了那份痛惜之情,他如同沒有听到方才那一番大不敬的戲言,故作淡然地續下話匣︰「朕親政十二載,四海升平,邊疆十年無戰事……」
「嗷嗚!皇上沒有听到塞外有狼在叫嗎?那都是些饑腸轆轆的惡狼!皇上只要到塞外草原上遛一圈,就能看到成片成片閃著綠光的狼眼。皇上家中若是養了一頭肥鹿,您還能沾沾自喜,高枕無憂?」
听這調謔反駁的語調,眾臣的臉都綠了大半,個個提心吊膽地把目光溜在那君臣二人之間,殿內的氣氛有些詭異。
天子眼角微微抽搐,硬生生壓下心火,卻不自覺地吊高了嗓門︰「朕,親政十二載,南方治水有成……」
「成堆的祭品都扔在河里,天子率百官祭河神,那場面真是壯觀,豬呀、羊呀,統統往水里一丟,臣在岸上撈了半天,只撈到一個六斤五兩重的豬頭。明年汛期一到,皇上記得往河里多扔些長膘的牲畜,也好讓沿岸災民撈一些來果月復。」
「……朕治國安邦、敦親睦鄰,與北方游牧族訂下友好盟約……」
「臣听說,前些日子,與中原訂下友好盟約的六國使節前來給皇上祝壽,南苑一場狩獵,吾朝將士大大地出了一次風頭,技壓蠻夷小卒,令六方使節灰頭土臉、甘拜下風!突耶使節還輸給了皇上一個美人兒!吾朝當真是能人濟濟、高手如雲,皇上當真是雄風八面、威震四海!」
「……」
殿內鴉雀無聲。
臣公們的臉色由綠轉黑,紛紛搖頭嘆氣︰完了!這活寶逞了口舌,觸犯了天威,小命還不得玩完?
皇上喜頌揚,盡人皆知!今兒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這個一品縣令卻手持金薔指準了天子的鼻尖兒一個勁地糟改人,饒是性情溫良的君主此刻也不禁變了顏色。
「東、方、天、寶!」
天子牙根發癢時挫牙的「咯吱」聲清晰入耳,東方天寶依舊眸漾笑波,「臣在!」
「你好大的膽子!」天子端出了威嚴的架勢,「你當真以為朕砍不了你的腦袋?」
「皇上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金口玉言,臣銘記五內!」
萬歲爺說的話,他獨獨記住了這一句。
天子頓覺一口氣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原本平和舒展的眉梢也撩上了一簇火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早朝所議政事嗎?此刻又是從何得知南苑狩獵一事?」
「臣方才在殿外是‘听不清’皇上的話,而非‘听不到’皇上的話。」神龍發威,這當口形勢已是萬分的不妙了,但他似乎已被酒精沖昏了腦袋,眉宇間當真有幾分癲狂,言辭亦不知收斂,「皇上人未老,怎的就有些耳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