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亞挨了一鞭似地渾身一震,倏然抬起頭來,雙目噴火直視克蘭伯爵。
即使高貴如克蘭伯爵,也不禁被這雙眼楮刺得向後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麼眼神!一個賤民居然敢這樣直視貴族,難道伊林梅爾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嗎?高貴的殿下,我請求您重重地懲罰這個膽大妄為的賤民,維護法律與王室的尊嚴!」
苞在尼奧王子身邊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著克蘭伯爵。「御前比武大會本來就是為破格選拔人才而設,只要是伊林梅爾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參加。伯爵大人這樣說,難道是在質疑王子殿下的決策嗎?」
克蘭伯爵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惡狠狠地吼道︰「吉德賤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麼,連吉德少年都打不過的家伙應該算是廢物了?」西蒙豎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漲紅了臉的克蘭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下來。」插言打圍場的是維德公爵,「這是在殿下駕前,要謹守貴族的風度與巨子的禮儀,不要為了一個小小的吉德賤民而傷了和氣。」他轉向西蒙,微笑著說︰「我知道這個孩子一直是受您保護的,不過也不要太寵他了,如果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分,將來會有更多麻煩,您說是嗎?」
克蘭伯爵竊笑。到底是兒女親家,關鍵時刻總算是幫上忙了。
半跪著的羅亞卻深深垂下頭,用盡全身力氣咬住牙關。
尼奧王子一直不動聲色地听著,此刻終于開口了,「這孩子叫什麼?」
「羅亞,羅亞•莫爾,殿下。」西蒙低聲回答。
「那麼,」尼奧王子站了起來,「羅亞•莫爾,我宣布你獲得十枚銀幣的獎賞,但是,不允許你加入王室禁衛隊。好了,就這樣。」
「哥哥!」坐在一旁的莎曼終于忍不住叫出聲來,「這不公平!」
「住嘴,莎曼。」尼奧王子非常嚴厲地斥喝妹妹,「我已經決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異議、」說完,他拉起妹妹的手離開看台。
被兄長拉著走的莎曼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朋友。
羅亞低著頭,跪在那里,仿佛一尊凍結的雕像,而克蘭伯爵與維德公爵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笑了起來。
比武大會結束了,圍觀的人們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各自散去,沒有人想到要為一個吉德少年抱不平。貴族老爺們當然是高高在上的雲彩,而只能抬頭仰望天空的人們,卻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優越感——總有比自己更加低賤的存在。
羅亞跪在那里,什麼也感覺不到,周圍世界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只有無窮無盡的孤獨……還有恥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靈魂里。
夢想、榮譽、未來……這些字眼在一剎那間變得無比可笑、無比荒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邊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羅亞。」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會出現今天這樣的情況,所以才不贊同自己參加比武大會吧?
「羅亞,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因此而自責。」
那麼,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是把他生為吉德賤民的母親,還是那個始亂終棄不知名的父親?又或者是……這個骯髒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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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著棉花般虛浮的腳步,羅亞回到了熟悉的馬廄,當騷臭的氣息撲入鼻端時,他突然覺得這里仿佛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邊汗淋淋的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絲帶,他突然一把扯了下來,用力扔到地上,拼命踐踏著……絲帶立刻被污泥和馬糞淹沒。
良久,他停下腳,怔怔地看著可憐的絲帶,養父的話再次浮上心頭。「羅亞,莎曼公主對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當她把祝福送給他時,他這輩子還沒像那一刻那麼驕傲過,然而忍了多時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當他吃力地彎,將絲帶自污泥里拾起時,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襲向他的後腦,毫無防備的他緊握著絲帶,無聲無息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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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你有沒有看見羅亞?」坐在廚房的桌旁,莎曼的眼楮跟隨圍著烤爐團團轉的廚娘,有些焦躁地問。
自從比武大會結束,好幾天她不曾見過羅亞一面,鐘樓上等不到他,在馬廄,比利也說沒見到他,她懷著希望等在廚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見羅亞的蹤影。
她找不到他,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我說假如您沒有別的事可做,不妨幫忙把那籃馬鈴薯削削皮,姑娘。」吉娜不耐煩地沖她嚷道。
「你有沒有看見羅亞?」她再接再厲地問。
「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樣清閑。」吉娜向火爐里添了柴,回到桌邊喘口氣,不滿地瞪著她手上削得凹凸不平的馬鈴薯。「他不在,當然是有活兒要干。」
「可是我好幾天沒見到他。」她魂不守舍地削著手上的馬鈴薯,一股委屈涌上心頭。為什麼?為什麼她最好的朋友要躲著她?她無意中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了嗎?還是因為比武大會的事在對她生氣?
吉娜老眼眯起,盯著她憂愁的小臉。「姑娘,有些事我還是先提醒您一聲,您和羅亞不是一類人,太接近他會給他招麻煩的。」
「為什麼?」她驚訝而迷惑地睜大眼楮。
這孩子單純得什麼也不懂,並不是只要懷著友善,就可以毫無顧忌的親近他人,人與人之間除了感情,還有階級、地位這些無法抹消的東西存在啊。
「在您眼里,羅亞是個怎樣的人?」吉娜快手快腳的抓起馬鈴薯削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怎樣的人?」莎曼迷惑地看她一眼,「當然是又善良又勇敢,雖然不愛說話,卻非常非常溫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吉娜扯開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公主與平民不會是朋友。」
她放下小刀,很嚴肅地交疊著雙手。「誰說公主和平民不能交朋友,吉娜,你和羅亞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嗎?」
「哼!」吉娜搖搖頭。天真的孩子,還沒有被現實污染的眼楮是看不到他們之間的區別的,但是在其他人眼中,這種友誼觸犯了這個小小世界的等級秩序,無法責難公主,相對的,羅亞就會承受更大的懲罰,該是讓她認清這一點的時候了。
「去野狼崖瞧瞧吧,或許他在那里安捕獸夾。」吉娜頭也不抬地說。
「喔,我就知道你會告訴我!」莎曼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撲過來親親她油光發亮的胖臉,轉身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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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崖是威登山谷外一道高大的山脊,每年冬季降下大雪之後,西蒙都會帶幾個同伴來到此處設陷阱捕獵野狼、狐狸和山兔。為方便打獵,在崖頂蓋了幢小小的木屋,莎曼曾跟羅亞來過幾次,知道上去的路。
騎馬沿著窄窄的小徑,繞過幾座土灰色的山丘,遠遠望見小木屋褐色的屋頂,莎曼催快了坐騎。
在木屋門口下馬,她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想要給好幾日不見的朋友一個驚喜。
「羅亞!」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笑容卻在他轉過頭來的一剎那僵住了。
她的朋友躺在草鋪上,灰毯蓋住大半身子,然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里著厚厚的繃帶。他的臉,那張原本清秀俊美的臉,此時竟布滿青紫淤傷,眼楮更是腫得只剩一條縫,唇破,額裂,在這張臉上幾乎找不出半點她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