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史三。」夏晚清在屋後突然道,聲音淡淡卻清晰入耳。
「真名還是化名?」
「……他說他叫史三。」
言下之意便是化名了,原煙波突然想起一事,那大叔似乎還有一個兒子叫竹兒,如此一來,不就成了「死豬」了?
「可憐的竹兒……」她喃喃。
身後傳來響動,夏晚清不知何時進得屋來,平平對她道︰「熱水已置好了。」
「呃?」原煙波驚得張目結舌,「少莊主,不,夏兄你——」竟親自為她張羅這等事情?縱使知曉他並非衣來伸手的貴公子,但她仍是難以想象昔日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燒水的樣子。
無數驚訝之詞旋在舌尖,最後仍是訥訥道︰「有勞……夏兄了。」
臉控制不住地微微發熱,瞧見他頷首走出屋外,顯是讓她安心洗浴。唉,這人骨子里還是存著那麼一點迂腐。想起方才在他住處看到的一案紙墨,幾卷書牘,也能猜出他平日大概是如何度日。
原以為擺月兌了身世的束縛,他會放開一些,就如他當年以風無痕的身份行事時,如今看來他倒是愈發沉郁。對面山頭上的古剎若不是尼姑庵,她真要相信他會干脆削發,守著晨鐘暮鼓度過余生了。
屋外,夏晚清並不知屋內之人所思所想,秋夜獨自一人的竹林雖然蕭瑟,他卻早已習以為常。
隱約傳來的水聲並未干擾他的心神,山居的日子,有時無事便也這般獨自靜坐一日,恍若月升日落,晝夜更替,再也與他無關。
「夏兄。」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喚,他聞言回身,便這麼怔住了。
兩年未見之人一手扶著門邊立在門口,長長的濕發披散身後,並未像日常那樣隨意束成男子發式。寬大的外袍許是沾了水氣,熨帖身姿,在身後燈光的映襯下,多了那麼一絲……俏生生的味道。
初識至今,他都疏離地稱她一聲「原姑娘」,可直至此刻,他才首次意識到她確是一位姑娘家。
「怎麼了?」許是從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原煙波玩笑般問道︰「你我兩年未見,夏兄覺得我有無變化?」
「……臉更圓了。」夏晚清移開目光,語調平平地蹦出一句。
「……」她就知道,這兩年過得確實太安逸了!
「夏兄也有些許改變呢。」
他的發束起來了,坦露出來的少年般的容顏更加波瀾不驚,往日比影子還淡的氣息不再刻意斂起,是一種淡然的味道。方才見他束手立在月下衣袂飛揚的模樣,險些以為下一刻他便要化仙飛去。
「原姑娘今晚可怕獨自宿在此處?」
獨自嗎……她環顧林子一遭,笑道︰「無妨,這兩年我在鄉野也是一個人住來著。」
夏晚清略沉吟︰「外頭風大,原姑娘進屋去吧。」
「哦……哎?」就這麼走了?她略有些失望,喃喃,「好歹兩年未見,也該來個秉燭夜談呀。」掃見月光下幢幢竹影,不由打了個寒噤,其實,她還是有點害怕的……
又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她嘆口氣,轉身回到屋內。驀地燈影搖曳,她連忙回身,又是一怔,「你……」怎麼又回來了?
「史三並未留下被褥。」夏晚清將手上包裹遞給她,撩袍在桌邊坐了下來,再無離去之意。原煙波呆看了他半晌,終是咽下了心頭的一聲嘆息。
……拜托,不要對她這般溫柔好不好?她好怕,有朝一日她再也沒臉待下去時,會很舍不得離開呀……
次日夏晚清醒覺時,另一間房里已失卻了原煙波的蹤影。憶起她昨夜說過今早要去小鎮瞧瞧,他呆了半晌便也回山上住所去了。
昨日史三上山之時他摹下的字帖仍擱在案上,提起筆,仿佛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孩童時代。那時的他,其實喜愛筆墨更甚于刀劍。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僅下筆寫了幾字,心下便起了一絲浮燥,閉了閉眼,終于長嘆一聲輕放下筆。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
下了山,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當年他們投宿的客棧,卻得知她帶著竹兒玩耍去了。
置身于行人稀散的街道上,他不禁有些茫然,以往……從未想過會主動尋她。當她只是他計劃中一部分時,她的行蹤盡在他掌握之中;不需要她時,即使瞧不見她,也不會放在心上。這是第一次……發現要找到一個自由的人,其實並不容易。
眼角瞟見過路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意識到自己太過顯眼,下意識便轉入一條荒徑。荒徑通向田間野外,風中遠遠傳來了孩子們的笑鬧聲——
「快看吶!我飛到小虎頭上了!」
「你耍賴!你耍賴!你偷扯我的線!「
驀地一陣爽朗笑聲入耳︰「竹兒,快收線呀,莫讓紙鳶掉了!「
他循聲望去,田野旁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扯著紙鳶追趕笑鬧,其中一個淡藍身影正是他尋尋覓覓的人。
「啊!」突然一聲驚呼,一只紙鳶掙月兌了線,乘著強勁的東風朝他這邊沖來。未及細想,夏晚清足尖在樹籬上一點,輕煙般欺近紙鳶,將它拉了下來。
紙鳶是翠竹制成的,顯然是史三的手筆,而鳶背上畫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毛孩可想而知又是原煙波的杰作了。
「夏兄!」追趕紙鳶而來的原煙波料不到會在這見到不應出現在這的人,愣了一愣,突然瞪起眼來,「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賬呢!」
算賬?夏晚清尚未弄明白,突見她一拳捶來,下意識便側身避過。
「你就站好給我打一拳嘛!」原煙波惱叫,「昨晚你為何不告訴我史大叔現在同老板娘在一起,害我差點在他們面前說錯話?」
今早她下山吃早點,順口便向早點攤子的老板問起客棧老板娘與她兒子的近況,沒想到那人張口便答那寡婦和「她男人」一家三口過得可熱乎哩!驚得她差點打翻了碗,只道老板娘給竹兒找了個繼父。
第7章(2)
叉著腰與夏晚清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她終于忍不住「噗」地笑出來︰「夏兄,難道無人教過你這時候不應該發怔,而要解釋或道歉嗎?比如說……」她接過他手上的紙鳶,「用這個賠禮,便是將功贖罪了。」
山坡上傳來喚她的聲音,原煙波回頭應了聲,復又笑道︰「夏兄,今早我與這些孩子們玩兒,方知他們都沒有就學。听聞這地方沒有夫子,只有平日得閑上山拜香時,才央師父們順道教孩子認幾個字。我想在此處辦間私塾,你說可好?」
私塾?她打算在此地久居嗎?夏晚清聞言睇向她沒有機心的笑顏。她是聰慧的,他知。若是她有更大的野心,必會有一番不同凡響的作為。但她的心思似乎僅在教人習字或作畫自娛此等小事之上,仿佛如此平凡的生活便是她全部所求。
「你若想便去做吧,」他答,「可與客棧說一聲,史三定然願意為你留一間房,也省得上下山奔勞之苦。」
原煙波面色一僵,「我在山上住可打擾到夏兄了?」
「不會。」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氣,「我偏愛山上幽靜,來來去去只當練腿勁,無妨的。」開玩笑,真搬到了山下,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這人幾次了,更別談……其他用意了。
見夏晚清又要開口,她忙打個哈哈︰「我該把紙鳶還回去了。」
匆忙欲走,手腕上一緊,卻被他執住了。她驚訝回首,夏晚清也是一怔,不解自己為何會出手……執她。
兩人眼神交會間,她于剎那流露出來的惶然與慌亂盡收他眼底,不覺便把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原姑娘,你這次為何要來?真的只是來敘舊嗎?」為何兩年來杳無音訊,再次出現時卻是一副熟稔的模樣,竟還意欲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