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煙波微笑不語,沒告訴柳老板她才剛從楓晚山莊出來,她這次來,並非拜賀,倒是來促成喜事的。
兩年前她听聞剎血門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約戰時,早已心生不安,便囑咐慕容顯在山下尋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斷腸崖,沒想到真踫上夏晚清墜崖。
之後慕容兄弟趕到,于是兵分兩路,慕容談負著傷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療傷,輕功較好的慕容顯則連夜偷來尸首調包。
好在那日大雨,岩濕石滑,從崖上下來的江湖人士頗費了番周折于第二日凌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們的計劃得以成功。雨水將墜崖的痕跡都沖洗得干干淨淨,那尸首穿著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紋標記的左臂也斷在了碎石當中難以拼湊成形,再加上她這個「飽受驚嚇」的小畫師的證詞,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喪生崖間。
喪子心痛的莊主夫婦親眼目睹她隨著夏晚清跳崖,強留她在山莊里「養傷」,一點點擦傷也用燕窩魚翅補了足足一個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顧夏晚清。待到終于能月兌身,也只趕上將他送走,見了最後一面。
兩年間,她與他並未通音信,倒是跟著弟弟回到師門的慕容談偶爾去探望夏晚清,會給她帶點消息來。十天前,慕容談突然找到她,說是那人托他們送封信到楓晚山莊,他向來對名門正派無好感,干脆將這差事推給了她。
她並不知信里寫了什麼,不過山莊的掌事者看了之後,不是喜極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楓晚山莊這些年愈發收斂,老莊主年前本已把莊主之位傳給了莫遠,看完信後更是當場宣布將義女許配于他,擇日完婚,而一直為情所傷的莫遠與雲芷也一臉釋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這封信未到,莊主夫婦只怕終生都會沉溺在喪子之痛中,一對俠侶也將因愧疚耽擱下去,終成怨偶吧。
「還有一事,」柳老板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兩年前的江湖變故之後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佷女,不過佷女行蹤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擱在心里。當年黃兄遇害後,佷女隨楓晚山莊中人入住山莊,不久少莊主便派人來我這里,打探佷女之事。」
「打探我?為何?」原煙波一怔。
「老夫也覺奇怪,本以為只是山莊對外客的例行探查,但這種事一向由莫管事處理,怎會由鮮少管事的少莊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問,只略述了你師傅的來歷,並以老夫名義擔保佷女決無任何問題。」
「沒想到少莊主很快就有了回應,指明想知曉的乃佷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雖覺蹊蹺,卻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便將黃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況悉實報上了。之後驚聞夏晚清乃邪派余孽,憶起此事,不由擔心他會加害佷女。雖然此人已死,興許尚有同黨存在,佷女日後行走還是要小心為好。」
原煙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說……他探查我,早在師傅遇害那時?」
「正是。」
「確實是少莊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這一點奇怪,故老夫印象極深。」
原煙波沉吟半晌,某件舊事忽地掠過腦中。
「難怪……」她喃喃,突地長身立起,「柳伯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若非柳伯伯,佷女定然後悔終身。佷女現有一事急著去辦,日後定會再來拜訪伯伯。」
柳老板連忙拱手回禮,目送原煙波匆匆離去,不由心下納悶︰後悔終身?會如此嚴重嗎……
滁陽城以西,群山連綿,山勢忽高忽低,道路更是峻峭險阻,故饒是滿山的翠林修竹,也鮮少有人前來采伐。相應地,人煙也較為稀少,方圓百里也就這麼一個半鎮半村的居住地,還是因了附近有個求簽甚靈的古剎的緣故。
他就住在其中一個較為開闊的山頭上,除了眼前這個固執地定期送來一些物事的男人外,幾乎見不著他人。兩人都是惜字如金之人,男人沉默地放下東西就走,他也沉默地目送他遠離。
回身入房掩了門扉,月牙初升,今夜風有些急,惹得他的長發輕揚。他一向不喜擾人心神之物,便拉上紙窗,也不點燈,取下牆上竹簫吹將起來。
曲調幽怨,若是山中有趕路的人听到了,莫不會以為哪朝的孤魂野鬼在對月嗟嘆身世,但稍通音律的人便可听出那簫聲里其實無心無緒,空無一物。
靜寂中,耳邊捕捉到輕微足音,步履輕浮,不似練武之人。未幾,那人行到竹屋前的空地,移至他的窗前,不動了。外頭的月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隱約可見男子發巾隨風飄動。
會是誰?他心下閃過疑惑,簫聲卻不停下,待到一曲盡了,他才淡聲道︰「閣下深夜上山,只是為了吹風嗎?」
那身影搖晃了幾下,似是心下慌亂,片刻才朗聲︰「自然不是,只不過怕擾了少莊主的雅興而已。」
帶著笑意的嗓音入耳,夏晚清心下一震,手中竹簫竟滑了一截。傾刻間心神已斂,他緩緩推開木門,「是你。」
門外原煙波一身風塵僕僕,只是那笑容仍爽朗如昔,「少莊主,別來無恙?」
他凝視那張沒有多大變化的容顏,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少莊主?」該不會真讓她待在外頭吹風吧?
移開目光,夏晚清回身點亮桌上油燈,身後的不速之客也不請自入,往矮榻上一趴嘖嘖連聲︰「少莊主,你這里可真難尋,我足足走了一天山路。」
望著她不拘小節的姿勢,他心下閃過一絲異樣,「我已經不是少莊主了。」
「對哦,那麼該叫你什麼呢?夏兄?」
眉尖不易察覺地輕抽了下,「原姑娘此次來訪有何要事?」果然不對勁,從前她在他面前雖然隨意,卻不會如此熟不拘禮。
「自然是來找你敘舊的。」
「哦?」
「……」兩人一陣沉默,半晌原煙波雙眼一抬,望著屋梁笑道︰「夏兄,你這個竹屋造得可真是雅致,可是你親手……」且慢,這翠竹的顏色怎麼有點眼熟?「……夏兄,不會真如我所想吧?」
瞧見夏晚清一徑沉默,她一個激靈躍起,如臨大敵,「那個斧頭大叔也在嗎?不會吧!」
他不由嘴角微揚,「他現今搬去了山下小鎮。」
原煙波松了口氣,轉眼睨見他唇邊淺淺彎弧,不禁呆了半晌,突地靜靜問道︰「少莊主,告訴我,這兩年你可有常展笑顏?」
「……沒有。」指尖下意識撫上唇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笑了。
兩年來離群索居,別說笑容,連情緒都極少波動。她……終究是特別的。
屋內重又陷入沉默,待到對面山頭古剎的晚鐘遙遙傳來,他方才開口︰「原姑娘今晚打算宿在何處?」
「呃?」原煙波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下意識環視這間竹屋,雖然雅致,但顯然只為一人而造,更不用指望會有第二張床。雖然她不介意打地鋪,卻不敢明說,怕嚇著了夏晚清,也擔心太過居心昭然。
她只好模模鼻子尷尬地笑,將難題丟給夏晚清。
「……」靜默半晌,他長身立起,「隨我來。」
啊,等等!原煙波狼狽地翻下矮榻,腿腳的酸疼差點讓她哀叫出聲。嗚,這兩年果然過得太安逸了。
忍著一聲嘆息,夏晚清長袖卷過她腰際,提氣朝山腰疾馳而去。
真丟臉……原煙波靠著他的肩羞愧地吐吐舌頭,隨即微微一笑。
不知這人是否察覺到了,他竟沒說「失禮了」之類的客氣話,這代表了什麼?不管怎樣,這讓她的心情好了一分。進了山腰密林,當年那幾間竹屋的輪廓隱約可見。夏晚清放開她,進屋點起油燈,又繞到屋後不知忙乎什麼。她環顧不見一絲灰塵的四壁,好奇地問︰「那個大叔連這些屋子都不要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