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朗信任她。如果她說丹恩夫人要那個討厭的孩子,那麼事實就是那樣。
如果巧蒂說丹恩夫人不會向丹恩透露只字片語,那麼事實也一定是那樣。但洛朗比較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三番兩次到窗口察看丹恩或其手下的蹤影。
「最糟的情況就是,明天出現的是他,而不是她。」巧蒂曾說。「但你只要機警守望就行了。他在一英里外你就看得見他,不是嗎?然後我們只須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如果能使這個討厭的小子再安靜一個星期,我們就可以執行第一個計劃。」
第一個計劃牽涉到犯罪。
第二個計劃只需要機警守望,以及听從常識的建議。就算丹恩夫人泄露秘密,就算丹恩決定追捕巧蒂,惡劣的天氣也會使他目前出不了門。再過兩個小時天就黑了,他不太可能模黑上路,穿越泥沼前來後橋驛站,尤其是,他不可能知道巧蒂已經在這里。任何人都會同意,丹恩不可能那樣大費周章。
但洛朗還是忍不住希望巧蒂有點照顧孩子的常識。如果她以前曾好好管教孩子,事情也不會演變到不見容于艾思特村民的地步。如果她後來是毆打孩子,而不是對他下藥,他此刻也不會把剛剛狼吞虎咽下去的晚餐全部吐出來,再繼續把早餐也吐出來。
洛朗離開窗口。
道明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抓著薄薄床墊的邊緣,頭垂在他母親捧著的夜壺上。嘔吐暫時停止了,但他面如死灰,嘴唇發紫,眼楮發紅。
巧蒂的視線與情人交會。「不是因為鴉片酊,」她仍在狡辯。「一定是他晚上吃的羊肉餿了,不然就是牛女乃。他說每一樣東西都有怪味。」
「他把每一樣東西都吐出來了,」洛朗說。「但他的情況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嚴重。也許我該找醫生來。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侯爵夫人不會高興的;而我認識的某個人會發現絞刑架比她喜歡的接近許多。」
提到絞刑架使巧蒂面色煞白。「你總是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想。」她轉身繼續照顧生病的孩子。但洛朗拿起帽子離開房間時,她沒有反對。
他剛剛抵達樓梯頂層就听到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嗓音。那個聲音無異于來自地獄深處,因為那正是惡魔丹恩的聲音。
洛朗不需要陣陣硫磺味或縷縷青煙來告訴他,在他沒有盯著窗外的那一段時間,金心旅店變成了地獄,再過幾分鐘,他就會化為灰燼。
他回頭跑向房間,猛地把門推開。「他來了!」他叫喊。「正在樓下恫嚇店主。」
男孩猛地坐起來,雙眼圓睜瞪著洛朗。洛朗慌張地在房里跑來跑去,收拾東西。
巧蒂從男孩身旁站起來。「別管東西了,」她冷靜地說。「別驚慌,洛朗。動腦筋。」
「他馬上就到了!我們該怎麼辦?」
「趕快離開這里。」她走到窗前審視庭院。「你背著道明爬出這扇窗戶,沿著壁架迅速移動,然後往下跳到那輛運干草的馬車上。」
洛朗沖到窗前。干草馬車看來像在好遠好遠的下方,里面的干草看來也沒有很多。「我做不到。」他說。「背著他不行。」
但她在他評估風險時離開窗前,這時已經打開房門。「我們不能冒險在今晚會合。你必須帶著我的兒子,我背不動他,別忘了他值不少錢。明天到摩敦漢斯特找我。」
「巧蒂!」
房門在她背後關上。洛朗瞪視著房門,驚駭地听著她的腳步聲奔向後樓梯。
他轉身,發現男孩也瞪視著房門。「媽媽!」他爬下小床,搖搖晃晃地勉強朝房門走了三步,然後身體一歪倒在地板上,發出洛朗在這幾個小時里听得太多的干嘔。
洛朗在病童和窗戶間猶豫不決,接著他听到丹恩的聲音在外面的走廊上響起。
洛朗跑到窗前,打開窗戶爬出去。十秒鐘後,當他小心翼翼沿著壁架緩緩移動時,他听到房門被撞開,緊接著是怒吼而出的咒罵。忘了小心,他急忙移到干草馬車的上方,然後縱身一跳。
☆☆☆
丹恩侯爵沖進房間,一心想要撂倒葛巧蒂,不料卻差點踩扁自己的兒子。幸好他在一步之外注意到地上有東西擋路,而停下腳步。暫停時,他看到房間里散布著女性衣物、一個尚有食物的盤子、一只空的葡萄酒瓶、一張翻倒的小床,以及一些無法辨識的零星雜物,包括他腳邊那堆惡心的髒破布。
那堆破布似乎是活的,因為它在動。
丹恩連忙轉開視線,深吸三口氣以壓制涌上喉嚨的膽汁。他不該深呼吸,因為空氣里彌漫著惡臭。
他听到那堆有生命的破布發出嗚咽聲。
他強迫自己低頭看。
「媽媽?」那堆破布喘著氣說。「媽媽。」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贊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贊美。
丹恩記得一個孤單、迷惘、絕望的孩子在生身母親離開後尋求神聖母親的安慰。
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
那個孩子祈禱,但不知自己在祈求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或他的母親犯了什麼罪。但他知道他很孤單。
丹恩了解孤單、沒人要、害怕、迷惑是什麼感覺,潔絲說他的兒子正是那樣。
他了解這個可怕的孩子有什麼感覺,他也曾經可怕和沒人要。
「媽媽走了,」他不自然地說。「我是爸爸。」
男孩抬起頭,黑眼楮又紅又腫,大鼻子流著鼻涕。
「該死,你真骯髒。」丹恩說。「上次洗澡是什麼時候?」
男孩的窄臉扭曲成連魔鬼看了都會逃之夭夭的怒容。「滾開。」他嗄聲說。
丹恩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起來。「我是你的父親,小壞蛋,我說你髒得需要洗澡時,你得回答︰『是,父親。』你不可以叫我——」
「混賬。」男孩發出一個介于哭和笑之間的聲音。「混賬。討厭,討厭,討厭。滾開,滾開,滾開。」
「這哪叫令人困惑的行為,」丹恩說。「我一點也不困惑,我很清楚該如何對付。我要叫人準備洗澡水,叫一個馬夫上來把你刷洗干淨。如果你在洗澡時正好吃到一嘴肥皂,那就更好了。」
男孩沙啞地吐出另一串罵人的話,開始像被人釣起的魚那樣拼命扭動身體。
丹恩沒有松手,但男孩的舊襯衫卻經不起折騰。破爛的衣領裂開,男孩掙月兌,但只月兌逃了兩秒就被丹恩抓起來挾在腋下。
幾乎在同時,丹恩听到一個不祥的呼嚕聲。
接著男孩就吐了……吐得丹恩的靴子上都是。
接著丹恩腋下的小身體突然沉甸甸地失去了動靜。
丹恩先是不安,然後驚慌失措起來。
男孩被他弄死了。他不該把他挾得那麼緊,他弄斷了他的骨頭、壓碎了他的內髒……他害死了自己的親骨肉。
菲爾出現。
「菲爾,看我干的好事。」丹恩聲音空洞地說。
「漂亮的靴子被弄髒了。」菲爾只說,靠近細看丹恩手下失去知覺的小身體。「你做了什麼事,嚇得他把晚餐都吐了出來?」
「菲爾,我想我殺死了他。」丹恩幾乎無法移動嘴唇。他全身麻痹,無法強迫自己低頭望向……那尸體。
「那他為什麼還在呼吸?」菲爾抬頭望向主人。「他沒有死。他應該只是病了,也許是頂著風雨來這里時著了涼。你把他放在那邊的小床上如何?我們來看看他究竟是怎樣。」
糊涂,丹恩心想。潔絲會說他糊涂,或是神經過敏。紅著臉,他小心翼翼地把男孩從手臂下移到懷里,抱著他走向小床,輕輕地把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