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樣子好像有點發燒。」菲爾說。
丹恩模模男孩髒兮兮的額頭。「我覺得他模起來的感覺很燙。」
菲爾的注意力在別處。「我或許知道問題在哪里了。」他走向小壁爐,從壁爐架上拿下一個小瓶子回來給丹恩。「我記得你對鴉片酊也非常不能適應。你媽媽離家出走時,保姆給你鴉片酊,你卻因此病得更厲害。」
但丹恩當時沒有餓得半死,也沒有被大人拖著穿越達特穆爾的暴風雨。他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有許多僕人服侍,有保姆喂他喝茶和擦洗他流汗的身體。
……最好還是把他留在她確定他會安全、並受到妥善照顧的地方。
雖然丹恩當時不被疼愛,但他的母親把他留在安全的地方,確定他受到妥善的照顧。
他的母親沒有帶著他一起走……否則他一定會和她一起死在世界彼端的小島上。
這個男孩的母親留下他自生自滅。
「下去叫他們立刻沏一壺熱茶,」他告訴菲爾。「務必加很多糖一起送上來。還要一個銅浴盆,以及他們所有的毛巾。」
菲爾走向房門。
「還有那個包裹,」丹恩說。「把夫人的包裹拿來。」
菲爾匆匆離去。
熱茶送來時,丹恩已經月兌掉兒子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用床單包住他的身體。
菲爾奉命在壁爐里生火,並把浴盆拖到壁爐附近。他在工作時,他的主人把加了許多糖的茶一匙一匙喂給男孩喝。男孩軟綿綿地躺在他的懷里,勉強恢復了知覺。
喝下半壺茶後,男孩似乎逐漸恢復活力。模糊的眼神已較為機警,頭也不再像布女圭女圭一樣垂著。丹恩注意到男孩那頭和他一樣的濃密黑色卷發里爬滿頭虱時,並不覺得訝異。
但事有輕重緩急,丹恩告訴自己。
「好一點了嗎?」他生硬地問。
男孩抬起茫然的黑眸,固執的小嘴不停地發抖。
「累不累?」丹恩問。「要不要睡一下?事情不急,你知道。」
男孩搖頭,表示不要睡。
「也對,你已經睡太多了。你會沒事的,只是你媽媽給你吃了一些你不能適應的藥。我以前也發生過,吐得天昏地暗,後來沒多久就好了。」
男孩垂下視線,傾身靠向床緣。丹恩過了幾秒鐘才明白男孩想要看他的靴子。
「不用看,」他說。「它們完蛋了,今天的第二雙。」
「是你擠壓我。」男孩辯解。
「還使你頭下腳上,」丹恩說。「注定會使不舒服的胃嘔吐。但我不知道你在生病。」
因為沒有潔絲在旁邊告訴我,丹恩心想。
「但你終于會說話了,」他繼續說。「也許你的食欲也恢復了。」
男孩又是一臉茫然。
「餓不餓?」丹恩耐心地問。「有沒有覺得肚子空空的?」
男孩緩緩點頭。
丹恩再次派菲爾下樓,這次要店家送上來的是面包和清湯。菲爾離開房間後,丹恩開始幫兒子洗臉。他不確定該施多少力,所以花了不少時間。但他總算把大部分的污垢擦掉而沒有刮下一層皮,男孩默默忍受,但不停地發抖。
在幾片烤面包和一碗清湯下肚後,男孩的樣子不再像剛挖出的尸體。丹恩把注意力轉向壁爐邊的銅浴盆。
「侯爵夫人替你準備了干淨的衣服。」丹恩指指菲爾堆在椅子上的衣服。「但你必須先洗澡。」
男孩發出一聲足以令以哀嚎預告死亡凶訊的愛爾蘭女妖也會感到光榮的鬼叫,他並且企圖逃跑。丹恩抓住他,不理會他的拳打腳踢和高聲尖叫,把他從小床抱起來。
「別鬧了,」他厲聲說。「你想要弄得自己再度嘔吐嗎?只不過是洗個澡,又不會要了你的命。我天天洗都沒事。」
「不要!」他的兒子哀嚎,把滿是虱子的頭埋在丹恩的肩膀。「不要,爸爸。拜托。不要,爸爸。」
爸爸。
丹恩的喉嚨抽緊,伸手輕拍兒子骨瘦如柴的背。
「道明,你全身都有虱子,」他說。「只有兩種方法可以除掉它們。在那個漂亮的銅盆里洗個澡……」
他的兒子抬起頭。
「不然就得吃掉一大碗蘿卜。」
道明的上半身猛地後仰,驚駭地望著父親。
「抱歉,」道明忍著笑說。「沒有其他的療法。」(偷偷插花︰me認為這句話應該是丹恩說的才對)
掙扎和尖叫突然停止。
任何事,甚至是死,都比吃蘿卜好。
丹恩小時候的感覺就是那樣。如果兒子遺傳到他對鴉片酊的反應,那麼他應該也遺傳到丹恩兒時對蘿卜的嫌惡。即使現在,他還是不太喜歡蘿卜。
「菲爾,你可以叫他們把熱水送上來了。」侯爵說。「我兒子想要洗澡。」
☆☆☆
第一遍,丹恩不得不親自動手。道明像殉道者那般抿緊嘴唇,憤慨地僵坐在浴盆里。但洗完後,丹恩讓道明看西洋鏡一眼,並答應等他一洗干淨就把西洋鏡給他玩。
第二遍,道明決定自己洗。
即使菲爾在旁監督,道明仍然弄得浴盆四周都是水,丹恩利用這段時間吩咐店家準備晚餐。
晚餐送來時,道明已經離開浴盆,任由丹恩用毛巾擦干他的身體,穿上潔絲找到的老式男童裝,頭發也梳整齊了。
趁著道明專心玩他渴望的西洋鏡,丹恩和他的車夫坐下來吃晚餐。
他拿起刀叉正要切羊肉時,發現自己竟然右手拿著刀子,左手拿著叉子。
他凝視左手的叉子許久。
他望向正往面包上抹女乃油的菲爾。
「菲爾,我的手能動了。」丹恩說。
「是啊。」車夫面無表情地說。
丹恩接著想到他的左臂能動一定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是他沒有注意到。不然他怎能扶著兒子的頭喂他喝茶?怎能一邊抱他一邊拍他的背?怎能幫兒子洗澡洗頭?又幫他穿上紐扣成排的老式男童裝?
「它毫無醫學原因就喪失功能,現在又莫名其妙地恢復功能。」丹恩沖著左手皺眉。「好像從來沒有出過毛病。」
「夫人說它沒有毛病,說毛病出在——我沒有冒犯的意思,爵爺——你的頭腦。」
丹恩眯起眼楮。「你是那樣想的嗎?毛病出在我的頭腦?換句話說,我糊涂了。」
「我只是把夫人的話告訴你。至于我的想法,我認為是有一小片東西,醫生沒有發現,也許它自己排出來了。」
丹恩把注意力轉回餐盤,開始動手切羊肉。「一點也不錯。一定有醫學上的解釋,但那個法國庸醫不肯認錯,他的同行又都護著他。里面有東西,後來它自己排出來了。」
他咽下第一口羊肉時注意力轉向兒子,道明趴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欣賞著哥本哈根之役。
天大的問題縮小成一個生病害怕的小男孩。在縮小的過程中,有東西自行排出。
凝視著兒子,丹恩恍然大悟那個「東西」並不是一小片金屬或骨頭。那個東西一直在他的頭腦,或是他的心里。潔絲瞄準他心髒的左邊,不是嗎?也許那個器官有一部分因……恐懼而動彈不得?
如果你離開我,我會自殺,他曾經對她說。
沒錯,他懼怕她會離開他。
現在他明白,這感覺自從她槍傷他那天起開始存在。當時他就害怕自己作出不可原諒之事,害怕他會永遠失去她。他一直生活在那種恐懼之中,至今依然。因為以前唯一喜歡他的女人拋棄了他……因為他是令人無法愛的怪物。
但潔絲說,事實不是那樣。
丹恩離開桌子走向壁爐。道明在他接近時抬起頭。在兒子戒慎的黝黑容顏里,丹恩看到了自己︰困惑的黑眸,討厭的大鼻子,慍怒的嘴。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孩子都不算好看。他的臉不漂亮,身材也怪異——骨瘦如柴的四肢、過大的手腳和骨骼大而突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