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恩只花了九秒鐘就在人群中找到崔潔絲。她跟薩羅比和幾個聲名狼藉的浪蕩子一起站在舞廳另一頭。她身穿銀藍色禮服,頭上似乎有許多亮晶晶、顫巍巍的飾品。他猜她又把頭發盤成那種可笑的花結。但就像華而不實的夸張袖子和帽子一樣,那種頭飾也是目前的流行,他猜它再可笑也不會比站在威林頓夫人頂髻上的天堂鳥更可笑。
威林頓夫人的胖臉上掛著僵硬客氣的歡迎表情。丹恩大步向她走去,深深一鞠躬,微笑表達他的倍感榮幸和欣喜若狂。
他不讓她有躲避的借口,立刻和氣地要求她介紹他認識她的客人,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在驚慌失措中鼠眼圓睜、面無血色。
變成雕像的人群逐漸復活。全身顫抖的女主人打個手勢,樂隊盡責地繼續演奏,舞廳里慢慢恢復正常。
威林頓夫人領著他在人群間移動時,丹恩注意到舞廳里的氣氛異常緊張。他知道人們全在等他做出無法無天的事,可能還就哪一種無法無天的事打賭。
他很想滿足他們。他已大約八年沒有參加任何社交活動,雖然他們的模樣和舉止跟他記憶中一樣,但他幾乎忘了格格不入是什麼感覺。
他還記得僵硬的禮貌掩飾不了他們眼中的恐懼和嫌惡。他還記得女人在他接近時臉色發白,男人假裝熱情友好。但他忘了他們有多麼令他感到孤單,忘了寂寞有多麼令他憤怒,忘了憤怒使他五內郁結,想要咆哮狂嗥和砸毀東西。
半個小時後,他的自制瀕臨崩潰,于是決定一教訓完那個害他受苦的人就立刻離開。
舞曲結束,顧邦肯帶崔小姐走向一株巨大的蕨類盆栽,她的仰慕者都聚集在附近。
丹恩放過威林頓夫人,任由她踉蹌走向一張椅子。他轉身穿過舞廳,大步走向那株蕨類盆栽,直到擠在崔小姐身邊的那些男人不避讓就會被踩到。他們讓了,但沒有避開。
他半眯著眼楮瞄他們一眼。
「走開。」他輕聲說。
他們連忙走開。
他緩緩地上下打量崔小姐。
她以同樣的方式打量他。
不理會她沉著灰眸挑起的那種一觸即發感,他把注意力移向她的緊身上衣,大膽注視的雪白肩膀和胸脯。
「如果不是靠鐵絲支撐,」他說。「就是你的裁縫發現了對抗地心引力的方法。」
「里面襯了一種硬挺的材料和骨架,像緊身褡一樣。」她鎮定地說。「穿起來非常不舒服,但這是最新流行,我可不敢冒險穿上過時的衣服惹您不悅。」
「你很有把握我會來,」他說。「因為你的魅力無人能擋。」
「我還沒有活得那麼不耐煩,膽敢希望你無法抵擋我的魅力。」她搧扇子。「事實是,好像有一場鬧劇正在上演,而劇中的主角正是你我。我打算采取適當的措施,結束這場鬧劇。你在咖啡店的行為使人們開始議論紛紛,但我承認那是因為我刺激你。」她脹紅臉。「至于後來發生的事,顯然沒有人看到,所以跟眼前的問題毫不相干。」
他注意到她把扇子抓得好緊,快速起伏的胸部透露出內心的激動不安。
他露出微笑。「你當時的表現並不像毫不相干,恰恰相反——」
「丹恩,我吻了你。」她平靜地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討論。那不是你第一次被吻,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天啊,崔小姐,你該不是威脅我,還要再來一次吧?」他故作吃驚地睜大眼楮。
她吐出一口氣。「我就知道不該奢望你會講道理。」
「女人所謂『講道理』的男人,指的是她管得住的男人。」他說。「你說的沒錯,崔小姐,那的確是奢望。我听到有人在拉小提琴,一支華爾茲舞似乎即將開始。」
「沒錯。」她僵硬地說。
「那我們跳舞吧。」他說。
「不行。」她說。「我本來保留了兩支舞……算了,這支舞我已經有舞伴了。」
「當然,那就是我。」
她把扇子舉到他面前,展示扇片上的男性字跡。「看仔細,」她說。「你有看到上面寫著『惡魔』嗎?」
「我沒有近視。」他抽走她手中的扇子。「你不需要拿得這麼近。嗯,是這個嗎?」他指著一根扇片。「薩羅比?」
「對。」她望向他背後。「他來了。」
丹恩轉身。一名面色蒼白的法國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丹恩搧搧扇子,男子停下腳步。丹恩面帶笑容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寫著「薩羅比」的扇片,扇片應聲折斷。
薩羅比識相地走開。
丹恩轉向崔小姐,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從容不迫地把扇片逐根折斷,然後把壞掉的扇子插進蕨類植物的花盆里。
他伸出手。「這支舞好像是我的吧。」
真是野蠻,潔絲在心中嘀咕。在社會發展的級別里,這種行為大概只比用棒子敲昏她,然後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拖走高一級。
只有丹恩才能得逞,也只有他才能大剌剌地光靠叫對手走開,就清空戰場。
也只有她這個痴狂女子才會覺得這樣的行為浪漫無比。
她握住他的手。
他們兩人都戴著手套,但她還是感覺到了。接觸的興奮就像強烈的電擊,穿透她的四肢百骸,使她膝蓋發軟。她抬頭看到他的笑容消失,眼中出現吃驚的表情,不禁納悶他是否也感覺到了。
但就算感覺到了,他也沒有因而猶豫。他大膽地摟住她的腰,隨即把她轉出去。
她驚呼一聲抓住他的肩膀。
當他帶她跳著她從未體驗過的華爾茲時,周遭的世界開始在旋轉中變得模糊不清且逐漸消失。他跳的不是莊重的英式華爾茲,而是性感奔放的歐陸式。她猜他和他的妓女跳的都是這種流行于風流社會里的舞。
但丹恩不會為了遷就上流社會那些故作正經的女人而改變作風。他想怎麼跳舞就怎麼跳,而發神經的她只能高興他選了她。
他的舞姿有著與生俱來的優雅︰強而有力,信心十足。她根本不必思考,只需隨著他在舞廳里不停旋轉。她的身體只察覺到他︰在她手掌下的寬肩……離她只有幾寸的高大結實身軀……煙草、古龍水和男性體味混合而成的誘人氣息……放在她腰間的溫暖大手把她越拉越近,直到她的裙擺繞著他的小腿打轉……直到一個快轉使她的大腿輕擦過他的……
她抬頭望進那對閃亮的黑眸里。
「你沒怎麼抵抗。」他說。
「抵抗有用嗎?」她咽下一聲嘆息。
「你連試都不想試?」
「不想,」她說。「麻煩就在這里。」
他端詳她片刻,然後露出那氣人的嘲弄笑容。「我懂了,你覺得我的魅力無法擋。」
「我會克服的,」她說。「我明天就要回國了。」
他收緊摟著她的手,但沒有說什麼。
舞曲即將結束。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大笑走開,她就可以回到現實……在現實世界里,他不可能也不可以參與她的人生,否則她會毫無人生可言。
「抱歉破壞了你的名聲,」她說。「但那不是我一個人造成的。你大可以不理我,你今晚大可不必來。盡避如此,你現在只須大笑走開,人們就會明白我對你毫無意義,一切只是他們的誤解。」
他帶她轉了最後一圈,音樂聲停止,但他沒有立刻放開她。即使在終于松手時,他還是沒有完全放開她,而是繼續握著她的手。
「萬一結果證明他們沒有誤解呢,潔絲?」他壓低聲音說。
在他的低沉嗓音里悸動的暗流,使她再度抬頭。隨即她又希望自己沒有抬頭,因為她好像在他的黑眸深處看到迷亂。那一定是她自身的迷亂反映在那里,她告訴自己。不可能是他的,所以她不該渴望要替他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