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市街上的攤販幾乎收市撤空,一眼即可望穿的大街令他已無處可去,他才懸著滿心手足無措的焦慮,勉強把夕陽映出的長長身
影拉離大街,抱持微乎其微的希望,往居所歸去。
腦中似火般燒灼的混亂,在看見那熟悉院落內散發出的柔柔燈光時,瞬間清明沉澱。
像漂浮在夜晚汪洋的小船,好不容易抓住唯一明燈,他飛快奔人那座自己親手打造的港灣,懷著驚喜推開家門——門後所見,給他驚喜,也讓他錯愕。
驚喜,是因為他沒想到,平日在他保護的羽翼下壓根不識東南西北的芸生,竟真的回到了院落,讓他心上沉甸甸的大石總算安然放下。
錯愕,是因為他沒料到,會多出一名陌生男子在她身側,用「英雄救美」的方式博得了佳人的感激和信任,他因而泛起一陣酸妒;憶及那人眼中顯而易見的愛慕之意,他更是心生一股強烈敵意!在街上焦急找尋著遺失在人群中的熟悉倩影時,他惱怒過,不停猜測那個笨女人又被勞什子玩意見迷去了魂魄,一去不回;然而當見著她雪頰上不該存在的紅腫印記,並得知她險遭凌辱時,他又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深深自責中。
「令妹在街上獨自行走,遇上了幾個地痞流氓意圖非禮,若非在下適巧經過,及時搭救,恐怕如今見到的不會是這麼簡單的小傷而已。」名喚鄭詩元的男人對他如是說道,不悅的語氣,顯然是對他這個怠忽了責任的兄長有所指謫。
腦海浮現數名不知名的混帳東西,無端冒出,放肆地糾纏她、欺侮她,甚至粗魯地拉扯她縴弱的身子、毆打她脆弱的小臉,他只恨不得立時把那些畜生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我那時真不該放開你,」他嘎啞低語,指梢輕觸她頰上僅存的無傷地帶。
劇烈的疼痛隨即在胸口滔滔漫開,健臂再忍不住地把她卷入了懷。「我那時候該跟你一起去的。如果不是我貪顧那些書本,讓你自己一人走開,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別這麼想,這不是你的錯。」嬌人兒低聲安慰,小手在寬闊的胸膛上輕拍,想撫平他激動的心律,不忍他又把所有的責難和不是淨往自個兒身上攬,把自己弄得好似罪不可赦。
下巴摩掌著依偎在胸前的柔順發絲,杜冥生作了決定。
「我們明天就離開這里,把關于這里的一切都留下,走得遠遠的!」他要帶著她離開這骯髒喧囂的地方,到另一塊淨土去,摒棄多余的繁雜紛擾,寧靜廝守。
「明天?」芸生一驚。
明天就離外,那朱平來得及帶他娘來求醫嗎?如果他們走了,朱大娘豈不是連最後一絲希望都失去了?「能不能……別那麼急著走?」她忙問道。
「為什麼?」男子俊爾的面上有著不解。
「呃,因為……」糟了,怎麼接話?冥生哥哥並不知道她半路曾為幫助朱平而擅自出走,只道她是在前往茶水攤子的路上遭擄,如今她也不敢自行坦承何況就算說出,他也不見得會答應治人,說不定反會為了避免麻煩,當晚就收拾東西,連夜出城呢!她只能盡量想辦法延遲離開的時間,盼望朱平早些想通,快快送母親來就診。
心意一定,雙臂摟住他勁實的腰身,小女子濃睫下瞬時淚光閃閃。
「因為我今天真是嚇壞了,只想暫時待在屋里好好歇幾天,哪里都不要去,也不想出門看見任何人……好不好?冥生哥哥,好不好嘛」
溫香軟玉在抱,嬌柔又帶點虛疲的聲音軟軟懇求,縱使心存疑竇,他也擠不出半個「不」字。面對她的以柔克剛,他從來都不是對手。
「好吧,那就再多等幾天。等你決定動身了,咱們再走,嗯?」
她馬上點頭如搗蒜,甚是欣然,「謝謝冥生哥哥!」
「天色不早了,我現在去燒水,你先好好泡個澡,等你沐浴完畢,我也差不多把晚飯弄好了。」
「嗯。」芸生嬌懶地頷首,才離開溫暖懷抱,看著他挺起堂堂七尺之軀,去為她費心忙和。
支著細膩的下顎等著坐享其成,嬌人兒心窩滿是濃膩得足以調出油來的縷縷蜜意。
她想,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比被這個男人寵壞的感覺,更加美好的了……等了兩天,沒等著預期的朱家人,倒是等到了鄭詩元的再
次登門造訪。
裝著上好胭脂、水粉、首飾、彩帶、絹巾的禮盒,和—件件絲綢女裝、幾疋絲緞,擺滿了小廳的桌面。一架精致的梳妝台,由工匠小心翼翼搬入了芸生房內,兩名隨行而來的丫環笑咪眯地把佳人拉進房間,說要為她試衣,留下兩個男人在小廳里。
「禮物一時送得沒了節制,還望杜兄別責怪在下唐突。」一身華服端坐廳上,鄭詩元臉上掛著有禮的微笑,啜一口杯中清水。
斜倚座上,杜冥生冷眼眄睨來者隆重的「誠意」。
「不需要這麼鄭重其事吧?」他淡應,什麼道謝的客套話、場面話,全部省略。反正對方只不過是在向他炫耀優渥的家境而已。
鄭詩元笑容不減,「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見著這些物件,打從心底覺得由芸生姑娘配用再合適也不過,便大肆張羅來了。」年輕的面龐,洋溢著對心上人訴不盡的愛意。「當然,今日此行還有一事相求,
望杜兄能大方成全。」
伴下茶杯,青年整衣斂衽,端正儀容,正色向杜冥生央求,「那日一見之後,在下便對芸生姑娘傾心不已,想請求杜兄將她許配予我。」
「許配你?憑什麼?就因你對芸生一見傾心?」杜冥生冷淡扯動唇角,「鄭公子,普天之下,會對芸生一見傾心的男人何其多?很抱歉我必須告訴你,你的一見傾心並不特別。」
「不錯。我也听聞,杜兄已經為芸生姑娘推掉了近三十樁親事。」
堪稱秀水城奇聞咖!沒有人知道,這個哥哥究竟想拿自己妹子的後半生怎麼辦。
那日陪著芸生等兄長歸來時,為了不讓她的情緒一直陷於恐懼,他逕自與她攀談,逐漸轉開了她的注意力;而那使她放松心情、暫時忘卻那場惡夢的關鍵話題,正是眼前的男子——杜冥生。
「長兄如父,杜兄雖和芸生姑娘相依為命,卻不能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他總覺得杜冥生把自個兒的妹子抓得太緊了,以致芸生眼里、心里、嘴里全都是「冥生哥哥」,再沒有其他。然而……「相信杜兄也希望妹妹幸福吧?可她真正幸福與否,應是取決于未來的丈夫,
而能不能替她配個好夫家,才是你的責任。」
「你就能保證一定給她幸福?」杜冥生陰惻惻一瞥,「鄭公子家大業大,想必日理萬機,將來她冷了、渴了、餓了、累了,你可有閑暇顧及?」他自信這世上再沒幾個男人對她能做他這般無微不至。
鄭詩元聞言,不禁失笑。「身為她的丈夫,我在意的應該是如何才能讓她開心快樂、無憂無慮,而非去煩惱那些老媽子專門的瑣事吧?」
老媽子?男人俊爾的面容沉著,心卻被大大撞了一下!腦中盤桓著自己平日勤灑掃、整家務、理三餐、乃至對小女子諄諄教誨的身影…居然還真是該死的像個老媽子!難道讓芸生這樣依賴他、仰仗他是錯的?芸生根本不會因此就愛上他?或許就是如此,所以直到現在,他甚至還無法確切認定芸生喜歡他與否,至于愛或不愛,只怕是更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