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素白衣裳,是京城正流行的旗服,樣式雖不華麗繁復,但質料可是上等純絲;珍珠耳環的成色、光澤皆屬上乘,所值不菲;尤其那塊足足巴掌大、鮮紅如血的玉佩,更是珍稀罕見,價值連城!她不凡的出身,不難推理。這麼一個權貴人家的千金落水,她的家人必定傾力打撈探救,想來不用太久,就會尋至此地。
「放心吧,只要沿著這條河而下,你的家人遲早會找來,接你回去的。在那之前,你只管先住下來,由我照料。」誰教當初自己多事,現在只好擔起這份責任。
女孩兒的眼神茫然了。
要她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跟這個陌生的男子共處一屋檐下?「這——」正常人該有的猶疑,她可沒遺失。
杜冥生光澤盈潤的美唇,不屑一撇。
「收起你的懷疑!如果我心懷不軌,也用不著等到你醒,還跟你廢話一堆了。所以你給我安心待下,別多想了。」之前趁著換衣之便,這妮子全身上下早給他看遍了。
她身形太縴瘦、臉形太尖削,胸脯不豐挺、不圓翹,沒有腰身,四肢皮包骨……所有女人該有的線條,在她身上找不出半點。既無讓他想人非非的條件,又憑什麼陷他人罪?「還有,眼下你記不得自己的名字,可總要有個稱呼,我先幫你取蚌名兒吧…,」他沉吟了一下,「芸芸眾生,爾為其一,就叫‘芸生’好了,以後你我兄妹相稱,免人多說是非。」
雖不知她年歲多大,可瘦小如她,看來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當兄妹是最恰如其分。「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是……」
「姓杜,字冥生,‘幽冥、生死’的冥生。」她頷首,嚅嚅地道謝,「謝謝你救了我,還收留我……這份恩德,我沒齒難忘。」
于是,河邊這人煙杳至的小屋里,多了一個女子;杜冥生的生活里,多了一個芸生。要說起杜冥生的居處,大抵沒有比「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更佳的形容詞了。這坐南朝北、長形見方的屋子里的擺設,簡單得一進門,即可一目了然。
一張木桌、一條長凳置於中央;一方別致的書櫃,與一排抽屜特多的斗櫃,分別貼靠著西、北兩面牆,也各自餃倚著張掛了雪白綢幔的床榻;一面兩摺屏風,巧妙地將擺有大澡桶的那個角落,隔成了一個小澡間。
窗明幾淨,舉目所及皆是一塵不染。
微動的白紗,屏風上的潑墨山水畫,和安放在斗櫃上的古箏,都使這原本平凡無奇的小屋,變得格外的雅致不俗。而屋外,前有清涼流水,柳林如煙;後傍巍峨青岫,修竹挺立。
矮竹籬芭圍成的小院落里,有著幾株桃杏紅粉,和一組渾然天成的石桌、石凳,幾座簡單約三層架上,鋪放著幾樣待風乾的藥材。
放眼環顧,水色山光,一派蒼翠,更有引人之虛。原屬于單身男子的小屋陳設,並未因另一人的加入而有絲毫變動。
因為不確定芸生的家人何時會來尋她,是以杜冥生沒有為她添置任何器具的打算,過渡時期,勉強湊合就好。頂多只是花點錢,請城里的婦女幫著打點幾套姑娘衣裳,雖然尺寸不合、花色老套,可他管不了那麼多,能穿最重要。日子是困難的,也有些不可避免的親昵踫觸。
屋里僅有一張桌、一條凳,所以他們得並肩而坐,同桌共食。他總是粗聲命令︰「不準挑食!」然後把她挑出來的萊又夾回她碗內,看地噘著嘴,用一種痛苦又好笑的表情吃下去。床,就那麼一張,所以他們必須同榻而寢。
郊野之地,夜里百蟲乖張暗動,紗帳的保護極為重要,打地鋪這種蠢事,杜冥生才不干!當初發善心收留她,可不表示他使得任她鳩佔鵲巢。所幸床榻夠大,睡兩個人綽綽有余,君子坦蕩蕩,只管直挺挺地躺平了、雙眼一閉,不一會兒便各自會周公去,根本沒什麼好別扭。
只是,她夜里常為溺水的惡夢所擾,總難安眠,氣息不定、輾轉反覆,他近在咫尺,自然也難安穩。最後,他借出了一條臂膀,好讓她在夢里又溺水時,能有人拉上一把,不至於睡到溺死。
很有用。久了,也就習慣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並不代表杜冥生就此免去煮飯洗衣的勞務,相反的,他樣樣都得多做一份,因為舉凡種種家務,芸生沒一樣會的。
似白璧般無瑕的雙手,證明了她過去是個事事由人伺候的千金大小姐。盡避她有心、肯學,杜冥生也試著教,可惜,成果往往是他又多了治不完的跌打損傷,和面目全非的家園,他于是作罷不教了。
千金小姐終究是千金小姐,回家後一樣有人伺候,讓她現在學會又如何?是以,他仍做他該做的。舉凡統籌三餐的廚師、劈柴挑水的長工、灑掃庭除的僕佣,乃至洗衣佣人兼鋪床疊被、伺候她大小姐晨間梳洗的「丫鬟」,他全數包辦。有些寒傖的清淡日子,就這麼平順地過著,等待芸生的家人來尋,好讓他卸下這份責任。
「哇!冥生哥哥,這兒的景色好美!」拖著有些過大的布鞋,踩著小碎步,一聲聲軟膩的、清亮的呼喊,像滑女敕的楊柳絲般,飄蕩在空氣中。
青翠的林徑上,杜冥生背著采藥專用的竹簍子,面無表情,大掌牽著小手,以一貫的速度健步緩行。
這座山他們三天兩頭就來一趟,再了不起的景色也早看厭了,她于啥每次都好像頭一回來似的,亂興奮一把?而听著身旁小女子喚著熟爛的稱呼,他心里只有一個字——煩。
沒錯,煩死了!每天早上一睜眼,她便「冥生哥哥」、「冥生哥哥」
喊不停,直到晚上合眼,彷佛這四個宇是生活唯一的重心,開口的第一句開場白、口頭禪,非要天天繞著轉,她不嫌膩,他耳朵都快生瘡了!這妮子敢情是跟麥芽糖結拜過,相約一塊兒來膩死人的嗎?清靜的山林,只聞細泉涓涓,鶯燕啼音悅耳,要是沒有她,他心情應該會愉快一些。
帶她出門,是不得已;牽著她的手,更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病人復健,適量運動是必須的,所以他只好每天帶著她一道上山采藥。
握著她的手,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腳程慢的她被遺忘在身後,讓虎啊、狼啊的刁走了,或是不慎一腳跌進山凹去他還不知道;一方面也便于測量她的脈搏,以確定適時停下讓她休息,免得小女子上氣接不了下氣,暈了過去,累他還得抱她回去。
綁手綁腳的日子,過得已經是不痛快,而更叫他氣結的,是至今已整整一個月,竟然還不見絲毫尋人的風聲!她的家人是怎的?全死光啦?他接下來又該怎辦?難道要把這麻煩從此搋在身邊,過一輩子不成?煩惱、煩惱,又煩又惱,真是理也理不清!男子逕自沉溺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中,無心留意周旁,卻陡地被拽停下了腳步。
拉住他的,正是惹起他煩惱的禍首。「冥生哥哥。」
「嗯?」又要煩他什麼了?「你快瞧那棵樹上,好像有鳥兒在打架!」
杜冥生整張臉歷時垮了下來。鳥打架?關他屁事呀!但那張仰望的小臉仍牽動了他的眸光,不得不一同往「事發現場」移去。
只見一只爪尖嘴利、體型頗大的黑鳥,和一只體態適中的褐色雀鳥,正在枝芽間激烈糾斗。雀鳥顯然是在捍衛自己的巢,而黑鳥仗著天生的優勢,屢次猛烈撲擊,褐雀即使自知不敵,依然奮力抵抗。淒厲的啼聲不絕于耳,被啄落的羽毛無力地飄飛四散,掛彩的雀鳥眼看是命在旦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