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先跑走找人來幫忙啊?」里長太太的問題充滿著自私矛盾,里長伯斥責她,「事情都發生了,你不要在那說些有的沒有的。」話說的果決干脆,但里長伯心中何嘗沒有和她一樣的想法。從進來之後,里長伯就不斷地跟警官交頭接耳,一通通的電話陸續撥出又掛上,臉上的神情卻一次比一次的沮喪。「傻孩子,你闖下大禍了。」握著恆峰的手,里長伯的無力與難過逐漸加深。
「別怪晴雅好嗎?」這請求不近人情卻是恆峰衷心的盼望。「你就不管爸媽了嗎?」恆峰發誓他沒有,只是他覺得我孤苦,我唯一的親人死在他手里,我只剩下他。
我在女警的攙扶下終于出現在恆峰面前。一身狼狽的我,低泣的嘴角抽動著不安,臉上變換著猜不透的思緒。「恆峰。」見到他平安時,我笑。「你……」發現他繚銬加身,我懼。
我蹙緊眉頭,深咬著下唇,那幾近要刺穿恆峰的呼喚眼神,讓他必須不計一切的起身回應。松動的嘴,再也含不住燃燒已到盡頭的煙,煙蒂翻轉,煙灰彌漫在我們之間,薄薄的一層,卻是天涯海角。—
鏈條的拖動聲尖銳削耳,手銬的鋸齒凶狠地咬進恆峰右手腕里,皮膚被刮出血痕,痛楚隨著他向前的步伐一寸寸地加劇。但我知道恆峰不在乎,如果疼痛可以拉近他和我的距離,讓他執握住我的手,他不惜被手銬一口氣咬斷手腕。
「晴雅,我終于親手保護你了,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都是我害了你。」這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對話,像是悲劇最後的收尾,卻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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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防衛的行使不以自己的權利為限,因此恆峰可以行使防衛我的身體和貞操權。但是致人于死,顯然「防衛過當」,所以恆峰只能減輕刑責而不能免刑。未成年以及基于義憤而殺人也可以減刑。于是在律師的建議下,恆峰迅速認罪請求法官原諒他其情可憫,從輕量刑。法官對恆峰宣判6年的徒刑,里長太太當庭暈倒,里長黯然不語。但律師說這已經是仁慈的裁決了。
恆峰說,忘了一到六歲他在作些什麼;六歲到十二歲他在懵懵懂懂中度過;十二歲到十七歲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生命的重心,準備享受他的人生。而法官簡單的幾句話,就奪走他六年的自由。這是仁慈兩個字的解釋嗎?恆峰沒有說出他的疑問,因為他知道說出來,最難過的不會是他,是他那一夜蒼老的父母親。人可以錯,但不能不孝,不可以傷害,會寬恕你所有錯誤的人,因為他們生下無罪的你,會一生無罪的待你。
「晴雅好嗎?她願意說話了嗎?」從里長太太口中得知我住院與病情後,恆峰迫不及待地問我的近況。「很不好,還是不吃不喝,已經開始強迫進食了。」里長太太說阿姨從台北趕來照顧我,在阿姨的要求下,爸媽無法再接觸我,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听說要轉到台北的大醫院。」這還是里長伯拜托熟識的醫生,才獲知的。
「爸呢?」來會面恆峰的人里,里長夫婦和火添是從不缺席的。「你爸說,見到你,他又會忍不住哭,只是多讓你煩心而已,就不進來了。」里長太太說,里長伯正和一個朋友去拜托這里的長官,麻煩他們多關照恆峰一點。里長太太又說,結果她比里長伯堅強,更能面對事實。
「還你。」火添在恆峰面前使力摑了自己一掌,「我不該打你心愛的女人。」火添承認沖動,但是不後悔。「好好照顧自己,不管多少年,大家都會等你。」火添握著恆峰的手,又馬上急著放開。他將頭重重甩到一旁,靜靜地听著恆峰與里長太太的對話。
之前里長太太帶來了不少飯菜,恆峰卻沒有食欲,總是隨便動了幾筷,就推說沒胃口。知道那都是里長太太的一番苦心,不好辜負,但總覺得我在醫院餓著,他就不該飽足。
「媽煮了晴雅常做的廣東粥,你多少吃一點吧!」熱滾滾的粥從保溫瓶中慢慢倒入碗中,味道和材料都是里長太太刻意模仿我煮的。恆峰用湯匙舀了一口,剛送進嘴里,不爭氣的眼淚就慌慌張張地灑落在碗中。
「味道不對嗎?我跟你爸都試過,應該有個八成像。」里長太太緊張地說著,怕是自己弄巧成拙,反倒使恆峰更難過。「沒有,很好吃,和晴雅煮的一樣好吃,只是有點咸。」不嫌燙舌的恆峰,幾大湯匙的把粥喝光,意猶未盡的夾光小碟子放著的醬瓜,里長太太幫恆峰擦干眼淚,又添了一碗粥給他。
「不咸才怪。」火添說,這是全天下最咸的一碗粥,除了恆峰誰都煮不出來,那叫「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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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峰被送進台南少年觀護所。很熟悉的地方,國中時恆峰常到旁邊的市體育公園打球跑步,在凌晨的大林路上飆車,路過看守所大門時,他們風火雷電還對著里頭大叫︰「我們是自由的!」心里還帶著幾分的得意。
現在恆峰正式成為觀護所戒護的少年犯之一,他們都是法律上泛稱的罪人。但是監獄的所長說,這里沒有犯人,只有行為偏差需要矯治的人,長官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來輔導他們。監獄的科長說,他們的身份還是學生,只是來學習正確的社會規範。科長還幽默地說,不必害怕,當觀護所是他們換的新學校,包吃包住還包打工的公立學校。
這里是學校沒錯,監獄的所長是校長,科長是訓導主任,其他的長官呢?個個都是教官,就是沒有老師。校規羅列得整齊有序,簡單易懂,因為每個獄所人員的話都是校規。
叫你住嘴,你最好別開口,否則賞你兩大巴子,小則嘴角滲血,大則噴牙倒地。叫你別動,你最好當石雕,否則用愛心木棒敲你兩下,輕則皮開肉綻,重則暈倒送醫。叫你一百公尺8秒跑完,你最好別懷疑反抗,否則你會有跑不完的馬拉松。「快的不行那就慢慢來。」他們科長的名言,不停地緞鏈強健的體魄,就無力滋後犯罪的。
嫌菜爛,在國家編列出更多的預算前,就先別吃了。衛生差,用消毒水洗澡就不怕。同學愛,大可不必,你幫助別人,只會惹禍上身。順此「乖乖服從」原則則生,逆此原則則度日如年。舉發?當然有效,長官們絕對不會再踫你,但多的是學長和同學,會為了一包煙跟幾顆檳榔,「替官行道」收拾你。當然以上所有的情況都只會發生在你是善良受刑人的前提下。
替大哥坐牢的,幫派背景雄大的,家有恆產,上下打點過的,真正喪心病狂凶狠的人,相對是比較安全的。只要不搗亂生事,長官也會識實務地當個睜眼瞎子,大伙心里有數便是。
就跟外面的學校有瘋狗教官一樣,這里也有以虐待受刑人為樂的長官,恆峰就遇到一個,他叫「黑猴」。人不如其名,黑猴不但不黑,還白的嚇人,太陽再烈,也沒辦法在他身上沉澱一點黑色素。因為太白,身體濃密的體毛就會顯的特別明顯,特別是他毛茸茸的手腳,夏天的時候,露出的四肢,像是無數的黑色蟯蟲在他手腳上蠕動。他吃檳榔,卻是唇紅齒白的。他的笑是猴子的笑,翻著兩片厚厚的嘴唇,兩排大牙齒嗤裂開,很賤。叫他「黑猴」是因為他有顆漆黑的心,像在日蝕的天空再潑上整桶墨汁那樣的黑,陰森又冰冷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