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丹華州城,花了幾天來到板城渚口,換成了水路。
眾人乘上兩層樓高的大型官船,順運河南下,直達盱眙。
宋知劍假作關心水患,在盱眙停留數日,還叫來了盱眙縣令參詳,之後號稱視察,繼續上船,船經山陽瀆至京口,最後換成陸路,整個路程花費了一個半月,終于來到江寧縣城。
才離開數月,但江寧山川秀美,林木森森的風光,在甄妍眼中竟有些陌生了。
或許是近鄉情怯,她總覺得眼前來來去去那些穿著士子服的文人、胸口包得緊緊的仕女們,還有連常服都帶著儒風的百姓,他們說話帶著南方特有的軟糯腔調,動作也沒有京城的人那麼大,這一切太熟悉到不真實的場景,讓她恍如置身夢中。
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她在父親身邊,如今卻是在她的夫婿身邊,景色依舊,人事全非。
「走吧。」宋知劍來到她身邊,輕聲在她耳畔說話,將她拉出了胡思亂想,「今日我的身分就是個普通商賈,姓宋,在家行三,來自晉境,專門在兩地走貨行商,販賣布匹瓷器。去看娶了喪父的你為妻,今日回來祭拜岳父,順道拜訪故人,所以你……」他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放輕松。」
或許這是要她演也得演像一點,但甄妍突然感受到這就是他的體貼,不讓她沉溺在那種感傷的情緒之中,不由微微一笑,輕喚了一聲,「是,三郎。」
這聲三郎又甜又糯,宋知劍心弦微震,納悶地看了她一眼,但見她只是甜笑不語,便放棄了她或許是在撩撥他的想法。
然後,甄妍笑得更甜了。
兩人連袂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口,門上掛著府的門匾。
這府的主人名叫春雄,與甄平是故交,兩人平時常相約喝茶清談,有時甚至小酌兩杯,甄平喝醉了還會直接宿在府,足見兩人交情頗深。
宋知劍上前叩動門環,開門的門房知道他們的背景及來意後,沒多久便來了個管事客氣地領了人進去。
這褚府,一眼望去並不氣派,比以前的甄府還要小點,不過內部的庭院布置也是頗用了心思,石磚白牆,木桿灰檐,都是些素雅的顏色,但院子里卻穿插著各色菊花,凸顯出層次與奇趣,還有一棵大大的丹桂正是花期,樹梢白花點點,恰好佔據了廊道的一半,而廊枯居然依著桂樹鋸成不規則形狀,走在廊中暗香飄動,引人入勝。
那領路的管事見兩人看得入神,笑道,「這桂樹可有上百年了,當初建廊道的時候,其實可以不必踫到桂樹的,不過老爺說桂樹如此雅致,不看可惜,需得好好利用一番,這廊道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走過去的人都必須看它一眼,還得避身讓路呢!」
一听就知道這春雄是個風趣的人,而甄平生前也並不嚴肅,難怪兩人能成為好友了。
不一會兒管事已將兩人帶到花廳,里頭春雄早已在等著兩人。他是見過甄妍的,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生得這麼美貌的女兒家要忘可是很難,何況甄平還是他好友,所以他對宋知劍商賈的身分並沒有任何懷疑,等到他們坐定,寒喧幾句後,褚春雄才問起來意。
雖然認遲春雄的是甄妍,但宋知劍如今是甄妍的當家,自然是由他答話。「褚世伯,岳父視世伯為至交好友,知道世伯最愛彩瓷。兵父生前收藏著一支釉下彩鶴紋壺,在他不省人事時還掛著褚世伯,讓我們在他故後將此壺送來,說是只有世伯才知道此物的價值。」
對外,甄平的死只說是急病去世,因為他在鄰近也算是小有才名,所以還蓋了墓。
春雄接過宋知劍命人抬進來的箱子開箱察看,果然看到一支約有手臂長的鶴紋長頸彩壺,上頭的鶴振翅欲飛,栩栩如生,果然是珍品。
春雄當然不會知道這壺是宋知劍按著甄平的喜好挑選的,甄家以前根本沒這玩意,他只是感慨著好友對自己的牽掛,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甄兄是我見過最才華洋溢的人,怎麼就這麼去了呢?想不到不只是我悼念著他,他也念著我,竟還記得我最愛這東西。」
「岳父的風采小佷也是仰慕不已,只可惜他當時病重,急急將內子交托給我後就往生了,沒有機會多瞻仰。」宋知劍表面唏噓,卻是不動聲色地打听著。
一旁的甄妍也做出黯然的神情,但卻不是裝的,而是真的思念起父親,不過倒是顯得極為配合宋知劍的話。
春雄也是一臉遙思。「甄兄之才無須多言,人格之清高也讓我很感佩的。他收養了甄姑娘後怕繼母待她不好,竟然就一世不娶,此種慈父胸襟著實令人激賞。」
此話一出,不僅宋知劍震驚,甄妍更是當場白了臉,表情呆滯久久無法反應。
他從來沒想過甄妍竟不是甄王親生的,甚至連甄妍自己都不知道。
「你們……」這對夫妻的異狀落入了春雄眼中,令他也嚇了一跳,試探性地問道,「難道你們也不知道?」
這時候,他真有些後悔自己嘴快了。
宋知劍半真半假地道,「確實不知。不過興許是岳父收養內子時內子年幼,所以沒有什麼印象,就認為是親父了,不過無論如何,岳父疼愛內子,是不是親生的又有何妨?」
後面這句話倒是說給甄妍听的,她雖然還沒緩過勁來,但心里確實好受了一些,不由暗自給了他一個感激的眼神。
春雄點了點頭。「也是。不過甄兄是什麼時候收養女兒的我也著實不知,他是五年前才搬到江寧,之前隱約听他提過自己是從京師那邊來的,但準確是哪里我也不曉得。」
宋知劍看了甄妍一眼,若有所思,無怪乎他听甄妍說話並未帶有南方口音,原以為她是想入境隨俗,故意改的,如此看來或許她小時候就是住在北地。
不過究竟是北地的哪里?真的是京師?宋知劍發現,除了這五年在江寧的生活,甄平的過去竟是無人知曉,連帶甄妍也是來歷不明,縱使如褚春雄這般知交都了解得不多。
今日前來褚府得到的訊息比想象中多太多了,宋知劍順著春雄的話長吁短嘆了一陣,便借口告辭,帶著甄妍離去。
第六章 身世很可疑(2)
宋知劍與甄妍坐上了馬車,離開褚府。
這輛馬車就是從京城帶出的那一輛,因為屬于勇國公府的財產,又是特別布置過的,相當防震,外頭找不到,所以當初也是一起上了船。幸虧運河的官船夠大,放三五輛馬車不成問題。
馬車里一種詭異的沉默,今日得到的消息或許對大局沒有幫助,但對甄妍個人也夠驚嚇了。
宋知劍不想讓她一直處在這種沉重的氣氛當中胡思亂想,索性開口問道,「你……對于自已的身世,當真是一點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甄妍還有些恍神,「其實我腦子里根本沒有十二歲以前的記憶。」看著他疑惑的眼神,她苦笑道,「听我爹說,十二歲以前我得了場病,高燒幾日後醒來,小時候的事就不記得了,一直到現在五年多了,還是連一點片段都想不起來。」
「所以你爹沒有告訴你,你其實非他親生?」
「他從沒說過。」甄妍如今仔細回想與父親相處的印象,還真的只有這五年多的記憶,「我其實也納問過為什麼我沒有母親,更懷疑過自己身世,但爹從來不提,我只當母親早逝,怕觸動他的傷心事所以不多問。」
這也是她很快從自己不是甄平親生女兒的打擊回過神來的原因,對于這個可能性,她也曾猜測過,因為對于甄平,她有敬有愛,卻總覺缺少一種血濃于水的親近。
當年在詢問過父親關于自己身世未果後,就本能的忽略了它,一心認為或許是自己錯覺,如今再被提起,沖擊自然是有,卻不會比一開始就沒有心理準備來得難受。
「所以若能查明你的身世,或許能更明白你爹的蹊蹺。」宋知劍倒是有點可惜。
「我的身世,也不是一點線索沒有。」甄妍看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突然俏臉泛紅,解開了胸前盤扣,掏出了一塊顏色豐富多樣、質地柔滑圓順的玉石。「這塊玉听我父親說是我人小戴著長大的,或許跟我的身世有關。」
雖說身上的肚兜他看過,連沒穿時都被他見過一回,但要在他面前解開扣子,即使只有一、兩顆,還是覺得有些羞澀。
宋知劍只瞥了眼那玉一眼,問的問題卻風馬牛不相干。「我上回晚上找你的時候,怎麼沒看見你掛著這玉?」
上回晚上找她?甄妍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忽然想到他說的莫不是在華州城驛館他闖入她房內一事?那時她的確是衣衫不整。
想不到他倒是比她以為的看得還清楚。
甄妍嬌羞地白了他一眼,隨手扣好了盤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假扮他正妻,在他面前越來越隨意了。「晚上這玉會拿起來的,戴在身上硌著怎麼睡呢?」
想象了下她豐滿的本錢,中間卡了塊玉確實不好睡。宋知劍領會了過來,連連頷首。
「的確,女子畢竟與男子構造不同,我就不會有這種困擾……」
「你胡說什麼呢!」她被他逗得想笑,卻又不好意思到了極點,當真是拿他沒辦法。她越來越相信自已的感覺是對的。這個莊重嚴肅的宋御史,骨子里根本是個風流壞胚子!
她羞得一股腦兒將玉塞到他手上。「現在就交給你了,有什麼事讓你去查清楚!」
宋知劍瞧她嬌嗔的樣子,真是越來越喜歡逗她,看她生氣的嬌態,總覺得這時候的她持別嫵媚、神態特別動人,這種情趣比書上寫的什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要來得有趣。真正的夫妻不該是那麼呆板制式的,反而若是真的恩愛,卿卿我我、打情罵俏,才是符合真實人性的相處之道啊。
他順水推舟接過了玉,這玉上還留有她的體溫,甚至還傳來一股她獨特的芳香,他的大手在上頭摩挲著,很是愛不釋手。
甄妍看著他把玩玉的動作,想到這塊玉方才還掛在她胸前,就像他在撫模著她似的,整個嬌軀都熱了起來,甚至胸口都不明地漲痛著。
宋知劍似乎把玩出了什麼門口道,緩緩說道︰「此玉顏色赤黃紅白棕多色相間,光澤內斂,質地如蠟,近似于壽山玉及和闇玉,是為南海玉種。而南海玉中原並不產,只有南海藩國進貢時會捎帶那麼幾塊,就算在當地也是珍稀之物。」
「你的意思是……」他的言下之意令甄妍嚇了一跳。
宋知劍突然貼近她耳邊,用他那極具蠱惑性的嗓音低聲說道︰「宮中才有這種玉。」
甄妍被他說得耳朵發癢,心中發顫,他非得離那麼近嗎?
一種不服輸的感覺驟然升起,她也貼近了宋知劍,幾乎要偎進他懷里,學著方才他的樣子,同樣在他耳邊吐氣如蘭道︰「你不必這麼近,我听得到的。」
明知她是故意的,但宋知劍仍是不由自主的中招了。美人投懷送抱,那種充滿女人味的芳香與體溫,讓他甚種蠢蠢欲動起來。
溫柔是英雄冢,古人誠不欺我啊!
不過在每次兩個人的交鋒中,宋知劍可是一直佔上風的,這次也不例處。
他依舊是那麼神秘兮兮的,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我會這麼小心翼翼,你或許不知道原因……」
她抬起頭,美眸中閃著不解。
宋知劍淡淡一笑,伸出食指輕輕敲了敲馬車車壁。
果然,他這麼輕輕一敲,方楮的聲音立刻從外頭傳來。「三爺可有事交代?」
「沒事。」宋知劍仍是笑著,但笑容里卻是滿滿的不懷好意。
馬車壁薄,所以他是怕聲音透出去……甄妍原本還沒反應過來,但一想到隨便一敲,外頭就听得一清二楚,那麼上回她與春草在馬車里說的話……
「啊!」甄妍低呼一聲,用力地推開宋知劍,自己卻縮到了馬車的另一角,頭還不小心撞了一下。
的一聲,外面的方楮又說話了。「甄姨娘可有事交代?」
「沒事!」甄妍漲紅著臉看著宋知劍,幾乎要尖叫出來,連頭上撞的那一下都顧不得痛了。
可是她的反應,卻是讓外頭的方楮一頭霧水。甄姨娘這聲音,怎麼听都不像沒事啊……
褚春雄這里線索斷了,只知道甄平來歷不明,甄妍身世有疑,而甄平生前在江寧雖小有名氣,與他深交的人還真不多,當真落實了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話。
于是他們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帶著甄妍回到甄府,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當初皇帝遇刺後,宋知劍重傷,甄妍與春草只收拾了簡單的細軟便帶著他草草離開,根本無暇理會這府邸最後究竟怎麼了,後來皇帝指示大理寺私底下調查行刺一案,甄府原則上也被翻了個底朝天,如今已是一座空屋。
來到了甄府門口,甄妍反而沒有像一開始進到江寧城那般惆悵了,當然這不是因為她確認了甄平不是她親生父親,故心生隔閡,而是因為她知道了這府邸也是甄平五年前才報進來,並非什麼祖宅之類具有意的地方,既然破落了,那就這樣吧。
不過從稚女蛻變成為少女的青澀時期,甄妍是在這里度過的,雖不感傷,感慨仍是有的。
「這棵斷樹也是株丹桂,如果沒有被刀斬斷,現在應該和伯伯家中的桂樹一般滿樹飄香吧?」
甄妍像是地主,領著宋知劍參觀甄府,宋知劍是見過甄府全盛時期的,所以見到如今眼前一副斷垣殘壁的景象也是心有戚戚焉。
轉了個彎,眼前是碧波蕩漾的水面,粼粼映著月光,當初甄府被皇帝選中暫留,也就是因為這開進府中的水道,過去是靜謐之中顯得清新,如卻是破敗之下徒剩淒涼。
「從這里開始一直到回廊盡頭的藪春舫,一整排種的都是茶樹,夏日花開繁盛,萬紫千紅,現在沒人整理,樹的枝干都糾結在一起了。」甄妍有些懷念地說道。
「時人以牡丹為美,甚至種植出異色牡丹皇室還會予以嘉獎,你有沒有問過你父親為什麼不種牡丹?」宋知劍其實當時就想問甄平,因為王朝上自皇帝下至平民百姓,最愛的就是牡丹,文人更是競相種植,這麼大的院子,一朵牡丹花都沒有,在王朝算是很罕見的事。
其實甄妍也曾疑惑過這件事,還因此問過甄平。「因為爹說牡丹太惹眼,易招禍事,換成茶花卻能顯得低調不爭,但一樣錦繡繁榮。」
宋知劍不由心想,這樣低調不爭,還不是禍從天降了?
甄妍接著帶宋知劍來到甄平的書房,書房里幾乎被清空了,剩寥寥幾張桌椅東倒西歪,可見當初大理寺在搜查時找得有多麼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