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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妻(上) 第7頁

作者︰陳毓華

孫拂下炕,親自把三生扶起來。

三生驚住,直覺就想把手抽回去,怎麼能讓小姐扶她起來?她可是奴婢啊!

孫拂沒讓她縮手,看著她粗糙起繭還有縱橫交錯傷痕的手,梭巡她還有些瘀青的臉,開口道︰「雜務房的人虐待你了?」

三生垂下頭,聲音比蚊蟲還要低,「那里人少事多,小傷而已。」

孫拂在冷宮那些年又不是沒做過粗活,哪里看不出來她雙手吃了多少苦頭才留下那些痕跡。

「你會不會怪我發落了你?」

「當奴婢的女乃女乃把奴婢帶進門,奴婢便知道奴婢這條命是小姐的了,奴婢做得不好,小姐發落奴婢,奴婢又怎麼敢責怪小姐?」三生想笑,扯到臉上的青紫,疼得眨了眼。孫拂模了模三生的臉。「我這里還是三個大丫頭,你可願意回來侍候我?月例待遇都還是大丫頭的分例,可好?」

三生重新跪下來磕頭,「奴婢能回來侍候小姐,就算不是大丫頭,打雜做粗活也使得。」

她娘去得早,後母帶著繼子上門,尋著由頭就可勁的讓她干活,她因為年紀小做不了太多活,後娘動輒就是打罵,後來為了讓繼弟上學堂,供他讀書,便打算把她賣到煙花地。

她女乃女乃看不過眼,輾轉托了親戚走關系把她賣到孫府,那一年,年幼的小姐在一群剛買進門的丫頭里看中她,從此,她就忠心不貳的跟在小姐身邊。

「你先下去休息,一會兒我讓綠腰把綠玉膏給你送去,你那雙手短期內不要沾水干活,等手臉都好了,再來侍候吧。」

妄茜心有不甘,綠玉膏一小罐就要五兩銀子,等閑人家用不起,連她都沒有過這麼好的待遇,小姐卻輕描淡寫的給了三生。

三生眼角余光從妄茜那邊溜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什麼都沒說。她得找機會給小姐提個醒,她在雜務房待了一年,听到許多事,也看得更明白,這妄茜的心可大著。

三生下去沒多久,琵琶稟報說琴嬤嬤過來了。

妄茜的心咯 了聲。

這前後也不過兩個時辰,孫拂心里有數,她那庫房里頭應該沒什麼東西。

孫拂讓幾個丫頭都下去,只留下琴嬤嬤。

琴嬤嬤呈上一本墨青色封皮的冊子,「老奴用了兩個時辰把小姐的東西都點清了,這是冊子。」

孫拂接過去一看,琴嬤嬤把分類做得非常詳細,家什用具、字畫擺設、花瓶器皿、金銀珠寶都詳細的分列開來,想看什麼只要翻到主頁再往下,就一清二楚。

這里面的東西有一大部分是外祖母給的,外祖母疼她,向來有好東西都緊著她,後來她與大表哥定下婚事,外祖母干脆讓人成車成車送禮來,但都是大型的家具居多,庫房里也不乏她父親在外頭買的新奇玩意,至于她娘貼補她的好物件,金銀細軟算最少的了。

然而一路清點下來,她的私房卻不算多,也就五千兩出頭一點。

孫拂知道五千兩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她記得謝隱只要五兩銀子就能過一整年,只不過她是什麼人,她爹娘都做著生意,來錢的速度就是比旁的行業要快,所以她爹娘對于金錢從不吝嗇。

只是給孫拂再多的金山銀海,她的手指縫隙比什麼都大,留不住錢,大手大腳的花掉,只要二房的孫默娘暗示討要,她也不管東西有多珍貴,眼巴巴奉上,若是孫默娘推辭,她還會主動往她手里塞,也因為這樣,甚至肥了奴才的荷包,就像妄茜。

「我那些金銀首飾就這麼些?」以前的她注重自己的容貌,珠寶首飾盒只多不少,可入冊的飾品竟然只能鋪滿一個匣子,這麼大一只蛀蟲,好大的胃口,好一個忠心不貳的丫鬟!

「這件事你辦得好,」孫拂招手讓琴嬤嬤靠近。「另外,找個你信得過的角門婆子,讓她們留心妄茜都和哪些人來往,千萬不要走漏風聲。」

琴嬤嬤驚訝了一把,「小姐這是要……」她隨即知道多說不妥,趕緊承應下來。「小姐的吩咐放心交代給老奴,老奴一定辦好。」

琴嬤嬤的年紀大,人穩重,又是母親的人,若把這事交代給妄茜以外的三個丫頭其中任何一個,她們年紀輕,走動的地方也就這半若院,要去打探其他院子,甚至西園以外的地方都不方便。

攘外必先安內,她可不想讓一只害蟲在自己眼皮子下作妖。

第五章  孔明燈的去向(1)

沒兩天綠腰就找到合意的小院子,向孫拂告了假,親自去把姑婆接過來,老人家高興壞了,堅持要來給孫拂叩頭。

孫拂受了她這磕頭,又讓人把庫房里比較不常用的木器都給了她,那杉木家具都還有八成新,另外一些鍋碗瓢盆、魚肉米糧面都一並附上。

綠腰的姑婆從來無依無靠,一下子得了這麼多的好處,涕淚縱橫,差點連站都要站不穩。

孫拂又給了綠腰兩天假,讓她好好把小家安頓下來,兩人連番道謝,最後喜氣洋洋的回去新家了。

幽亮的夜,半若院的一切彷佛都浸在清涼的水里,院子的地勢高,站在亭台高處可以看到華慶坊燈火通明的街道,還有更遠處金閣河的水聲,處處都是繁華的味道。

這是孫拂回到父母俱在的十五歲的第五天,她親手削了竹蔑,用它來做燈籠架,架子四周和頂上都用薄紙糊嚴,只在底部留個圓口,又讓人找來松脂,掛在燈籠底部的支架上。

她忙活了半天,幾個丫頭想幫忙都不讓。

「小姐這是要做孔明燈嗎?還是奴婢來吧,您要是讓竹蔑還是刀子割了手就不好了。」琵琶看得心驚膽跳。

「我想自己來。」這是心意問題,回來這麼些天,她終于確定自己重生,而能擁有如今這一切,最感激的就是謝隱了。

她做鬼時四處飄蕩,不知年月,早已經忘記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是什麼,可謝隱那孩子收留了她,還省下自己的口糧給她,雖然說那窩頭有夠難吃,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窩頭和那碗臊子面,是她吃過最好吃的食物了,他讓她重新感受到吃東西的快樂。

她無法確定謝隱是不是和她在同一個時空,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景辰朝的人,但是她有一腔的話想跟謝隱說。

「小姐什麼時候學會紮燈的,奴婢都不知您有這門手藝。」琵琶問道。

「這哪算得上手藝?不過我會的東西還真不少。」她上一世吃了多少苦頭,就磨練出多少技能,否則怎麼在那全無人氣的冷宮熬過來。

琵琶吐了吐舌頭,小姐的話她越來越听不懂了,但是她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以前的小姐都讓別人替她拿主意,如今絕食了一回,主意卻慢慢大了,也許往後不會再像個丫鬟似的跟在二房三房的小姐身邊,明明是大房的嫡女,卻把自己整得身分地位比二房矮了一大截。

「可上元節還沒到,小姐這這許願燈會不會做早了?」幫著遞竹片、拿漿糊,清除垃圾的綠腰也發現孫拂的異樣。

小姐看著和以往並沒有什麼兩樣,臉色微白,像是被雨水洗過的月色,黑葡萄似的眼楮深邃無比,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專心裁切著那些竹蔑,小小的臉蛋說不上冷漠,但是有著不知哪里生來的獨特氣質,這幾日讓她們這些奴婢連說話都不敢隨便了。

孔明燈又叫許願燈,的確,孫拂是有願要許。

她讓人拿來筆墨,提筆就寫——謝隱,平安喜樂願此生。

此外,燈籠上還有一株用石綠畫的葡萄藤。

除了父母,不管謝隱有沒有與她同在京城,還是景辰朝的任何一個角落,她都希望這盞孔明燈能將她滿懷的感激和說不出來的心情托給夜風,帶給他,告訴他,謝謝他。

沒有他,她早就飛灰湮滅,化為塵埃,甚至什麼都不留了。

孔明燈放飛前將松脂點燃,燈內的火燃燒一陣後,燈便膨脹了起來,孫拂站在西園的最高處,輕輕放手,燈冉冉升空,橘黃的燈火搖曳著越升越高,直到孫拂看不見。

她拂了拂沾了竹屑的裙襦,進屋洗手去了。

「你猜這許願燈會去哪里?」綠腰問琵琶,一邊收拾善後。

琵琶搖頭。「希望它去到小姐想要它去的地方。」

「你方才可看清楚燈籠上小姐寫的字?不是要給那魏侯爺的吧?」她倆認的字都不多。

啪!琵琶手里鋒利的小刀掉到綠腰腳邊,差點插進她的鞋尖。

「你要死了!」綠腰臉都嚇白了。

琵琶連聲道歉,一邊埋怨,「誰叫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听到已經進屋的孫拂威嚴的聲音,「不是。」

不是什麼?兩個丫頭一下沒回過神來,後來還是綠腰反應快,「……小姐說不是給魏侯爺的。」

琵琶忍不住去掐綠腰腰間軟肉。「噓,要讓夫人知道你在小姐面前提起那人,仔細你的皮。」

自從孫拂為了魏齊絕食逼婚後,姚氏就嚴厲禁止下人談論這件事,即便孫拂已經改變心意,但姚氏生怕讓孫拂听見,不堅的意志又搖擺,倒向魏齊的身上。

兩個丫頭齊齊噤聲,下去了。

這夜,了卻一件心事的孫拂高床軟枕的睡了個好覺。

但是同樣的夜,皓月當空,九衢街最深處的一處宅院里有人卻是毫無睡意。

萬籟俱寂,蘭膏明燭,華鎧錯些,雁足、臥羊銅鑒金燈具將此處照映得如同白晝,只有一把圓韻悅耳,聞之令人好像身處清淨淡雅一隅的聲音在讀書,讀的則是十三經中的《公羊傳》。

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一把燈掛椅上,如墨的黑發像上好的綢緞般散在身後,眉若長柳,腰系一條五指紅梅攢線的玉佩,下頭餃著流蘇,她的聲音娓娓動听,金聲玉潤,可堪比黃鶯出谷。

她身前的羅漢椅隨意躺著一個男子,他閉著眼,兩道彎眉斜飛入鬢,穿著上好的冰藍絲綢直褪,直褪內露出雅致的木槿花鏤空花紋,腰上一塊墨色玉佩,腳下踩的是青白多耳麻鞋。

他長得高大,身量很長,長相俊朗又儒雅,看著是個成熟男人,可在他的儒雅里還帶著一種溫潤冰涼的清澈氣質,看不出年紀的五官就像一塊最上等的玉石。

他是誰?正是掌管司天監,位居司天監監正,負責推算歷法、觀測星象、預測禍福吉凶、辨析國家運勢,精通陰陽之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萬事萬物皆有獨到見解,預言無一不準,被陛下敕封為國師的謝隱。

在景辰朝,國師雖然不是具體官職,只是個稱謂,但司天監監正是五品實打實的官,何況國師的權力雖然沒有大到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的地步,但憑借他那深不可測的能力,皇帝對他是深信不疑,要說朝中有誰最能左右皇帝心思,最得皇帝寵信,除了謝隱,沒有旁人。

唯一的瑕疵是這位國師的健康狀況稱不上好,年輕時身上便有些小毛病,據說是因為小時候吃了太多苦頭,又有一說他天生命格輕,容易招惹邪祟,所以身子自然強健不起來,可這麼舉足輕重的人物,長景帝哪能容許他有個萬一?

多年來謝隱的身子在太醫院院使金鳴的看顧調理下,也算是有驚無險的走過來了,也因為他這樣的身子骨,近些年除非踫上國運、祭天大事,已經很少出手,都是由他的徒弟們出面。

如珠落玉盤的悅耳讀書聲還未告一段落,謝隱緩緩睜開了眼,他有雙幽黑的眼眸,一如承載萬千繁星的夜空。

一見謝隱睜眼,那女子便收了聲音。

他半垂著眼,像是要消散在空氣里,令人心中沒來由的一抽。

一如從前無數個夜晚,書念到一個段落,他便會讓自己退下,從沒挽留,就連多一句話也無。女子欲言又止,終究謹慎的把書本放到長案上,整理了下坐皺的裙子,行禮後輕巧無聲的離開書房,微余飄渺如輕煙的嘆息,飄過因為歲月流轉被打磨得泛著油光的青石板路。

謝隱重新躺下,又闔上了眼。他的眼楮越發不好了,就連讀書都到了要找人來朗讀,以減輕眼楮負荷的地步,這是透漏太多天機的天罰,也不知什麼時候會瞎。

他並不害怕,從他走上這條路開始,早就明白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五弊三缺,辣寡孤獨殘,天道只奪走他一雙眼,算是客氣的了。

他手上的渾天黃道儀只余黃道環和赤道環還未架構好,再給他半年時間,這座比原本的渾天儀要更精密完善的儀器就能大功告成,屆時觀測星象、研究天文能更加清晰便利。

至于家人,女兒已經成親,只余兒子的終身大事尚未完成,父親、母親有二弟、三弟承歡膝下,後路也替他們鋪好了,只要他們不出差錯,做個富貴閑人終老也不是什麼難事。

「大爺,歇下了嗎?」他的書房能進來的人寥寥無幾。

「有事?」謝隱說話很慢,卻給人一種壓迫感。

外頭的聲音越發恭敬了,「前院的護衛發現一只飛進府里的孔明燈,因為上頭有大爺的名諱,屬下不知道該怎麼處置的好。」

拿這點小事來驚擾大爺,他也是醉了,兄弟們都開玩笑的打賭大爺會不會要了他的腦袋,但是他覺得小心駛得萬年船,即便遭到斥責也比不往上稟報穩妥。

「哦,上頭可有任何機關暗器?」謝隱的聲音更冷了,似清泉出松壑,冷冷帶著涼意。

「屬下連骨架和燃光的松脂都檢查過,就只是一盞普通的燈,沒有任何出奇之處。」

「毀了就是。」

侍衛的聲音有些遲疑了。「稟大爺,這燈上還寫了些別的……」

「拿進來。」

等侍衛推門進來的時候,謝隱已經起身,背著手,沉默又從容站著。

才三十歲而已,他已經站在權力的最頂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也不知道他溫和的臉皮下面藏著什麼,就連貼身保護他的侍衛們也沒人模得清國師真實的性子是什麼。

名叫朱駿的侍衛統領很是干練,因為是練武之人,身材壯實,神情多是凶色外露的威猛,年紀雖然不大,他卻憑著一身的出色武藝,用鐵的紀律、血的教訓,帶出一支上下齊心的親衛。

就這幾步路,可腳下無聲無息,是道地的練家子,朱駿手提著孔明燈,謝隱涼涼看過去,「平安喜樂是嗎?」

看得出來是女子的筆跡,一手靈動婉約的簪花小楷,寥寥數筆在瘦潔飛揚的基礎上,流露更多的風骨,宛然若樹,穆若清風。

女子能寫出這般美感充盈紙間,富含獨特撫媚嬌柔又如舞女翩翩起舞、躍然紙上的書法的人還真是沒有。另外,那株翠綠的葡萄藤……莫非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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