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拂下炕,亲自把三生扶起来。
三生惊住,直觉就想把手抽回去,怎么能让小姐扶她起来?她可是奴婢啊!
孙拂没让她缩手,看着她粗糙起茧还有纵横交错伤痕的手,梭巡她还有些瘀青的脸,开口道:“杂务房的人虐待你了?”
三生垂下头,声音比蚊虫还要低,“那里人少事多,小伤而已。”
孙拂在冷宫那些年又不是没做过粗活,哪里看不出来她双手吃了多少苦头才留下那些痕迹。
“你会不会怪我发落了你?”
“当奴婢的女乃女乃把奴婢带进门,奴婢便知道奴婢这条命是小姐的了,奴婢做得不好,小姐发落奴婢,奴婢又怎么敢责怪小姐?”三生想笑,扯到脸上的青紫,疼得眨了眼。孙拂模了模三生的脸。“我这里还是三个大丫头,你可愿意回来侍候我?月例待遇都还是大丫头的分例,可好?”
三生重新跪下来磕头,“奴婢能回来侍候小姐,就算不是大丫头,打杂做粗活也使得。”
她娘去得早,后母带着继子上门,寻着由头就可劲的让她干活,她因为年纪小做不了太多活,后娘动辄就是打骂,后来为了让继弟上学堂,供他读书,便打算把她卖到烟花地。
她女乃女乃看不过眼,辗转托了亲戚走关系把她卖到孙府,那一年,年幼的小姐在一群刚买进门的丫头里看中她,从此,她就忠心不贰的跟在小姐身边。
“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让绿腰把绿玉膏给你送去,你那双手短期内不要沾水干活,等手脸都好了,再来侍候吧。”
妄茜心有不甘,绿玉膏一小罐就要五两银子,等闲人家用不起,连她都没有过这么好的待遇,小姐却轻描淡写的给了三生。
三生眼角余光从妄茜那边溜过,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她得找机会给小姐提个醒,她在杂务房待了一年,听到许多事,也看得更明白,这妄茜的心可大着。
三生下去没多久,琵琶禀报说琴嬷嬷过来了。
妄茜的心咯噔了声。
这前后也不过两个时辰,孙拂心里有数,她那库房里头应该没什么东西。
孙拂让几个丫头都下去,只留下琴嬷嬷。
琴嬷嬷呈上一本墨青色封皮的册子,“老奴用了两个时辰把小姐的东西都点清了,这是册子。”
孙拂接过去一看,琴嬷嬷把分类做得非常详细,家什用具、字画摆设、花瓶器皿、金银珠宝都详细的分列开来,想看什么只要翻到主页再往下,就一清二楚。
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大部分是外祖母给的,外祖母疼她,向来有好东西都紧着她,后来她与大表哥定下婚事,外祖母干脆让人成车成车送礼来,但都是大型的家具居多,库房里也不乏她父亲在外头买的新奇玩意,至于她娘贴补她的好物件,金银细软算最少的了。
然而一路清点下来,她的私房却不算多,也就五千两出头一点。
孙拂知道五千两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她记得谢隐只要五两银子就能过一整年,只不过她是什么人,她爹娘都做着生意,来钱的速度就是比旁的行业要快,所以她爹娘对于金钱从不吝啬。
只是给孙拂再多的金山银海,她的手指缝隙比什么都大,留不住钱,大手大脚的花掉,只要二房的孙默娘暗示讨要,她也不管东西有多珍贵,眼巴巴奉上,若是孙默娘推辞,她还会主动往她手里塞,也因为这样,甚至肥了奴才的荷包,就像妄茜。
“我那些金银首饰就这么些?”以前的她注重自己的容貌,珠宝首饰盒只多不少,可入册的饰品竟然只能铺满一个匣子,这么大一只蛀虫,好大的胃口,好一个忠心不贰的丫鬟!
“这件事你办得好,”孙拂招手让琴嬷嬷靠近。“另外,找个你信得过的角门婆子,让她们留心妄茜都和哪些人来往,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琴嬷嬷惊讶了一把,“小姐这是要……”她随即知道多说不妥,赶紧承应下来。“小姐的吩咐放心交代给老奴,老奴一定办好。”
琴嬷嬷的年纪大,人稳重,又是母亲的人,若把这事交代给妄茜以外的三个丫头其中任何一个,她们年纪轻,走动的地方也就这半若院,要去打探其他院子,甚至西园以外的地方都不方便。
攘外必先安内,她可不想让一只害虫在自己眼皮子下作妖。
第五章 孔明灯的去向(1)
没两天绿腰就找到合意的小院子,向孙拂告了假,亲自去把姑婆接过来,老人家高兴坏了,坚持要来给孙拂叩头。
孙拂受了她这磕头,又让人把库房里比较不常用的木器都给了她,那杉木家具都还有八成新,另外一些锅碗瓢盆、鱼肉米粮面都一并附上。
绿腰的姑婆从来无依无靠,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的好处,涕泪纵横,差点连站都要站不稳。
孙拂又给了绿腰两天假,让她好好把小家安顿下来,两人连番道谢,最后喜气洋洋的回去新家了。
幽亮的夜,半若院的一切彷佛都浸在清凉的水里,院子的地势高,站在亭台高处可以看到华庆坊灯火通明的街道,还有更远处金阁河的水声,处处都是繁华的味道。
这是孙拂回到父母俱在的十五岁的第五天,她亲手削了竹蔑,用它来做灯笼架,架子四周和顶上都用薄纸糊严,只在底部留个圆口,又让人找来松脂,挂在灯笼底部的支架上。
她忙活了半天,几个丫头想帮忙都不让。
“小姐这是要做孔明灯吗?还是奴婢来吧,您要是让竹蔑还是刀子割了手就不好了。”琵琶看得心惊胆跳。
“我想自己来。”这是心意问题,回来这么些天,她终于确定自己重生,而能拥有如今这一切,最感激的就是谢隐了。
她做鬼时四处飘荡,不知年月,早已经忘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是什么,可谢隐那孩子收留了她,还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她,虽然说那窝头有够难吃,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窝头和那碗臊子面,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食物了,他让她重新感受到吃东西的快乐。
她无法确定谢隐是不是和她在同一个时空,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景辰朝的人,但是她有一腔的话想跟谢隐说。
“小姐什么时候学会紮灯的,奴婢都不知您有这门手艺。”琵琶问道。
“这哪算得上手艺?不过我会的东西还真不少。”她上一世吃了多少苦头,就磨练出多少技能,否则怎么在那全无人气的冷宫熬过来。
琵琶吐了吐舌头,小姐的话她越来越听不懂了,但是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前的小姐都让别人替她拿主意,如今绝食了一回,主意却慢慢大了,也许往后不会再像个丫鬟似的跟在二房三房的小姐身边,明明是大房的嫡女,却把自己整得身分地位比二房矮了一大截。
“可上元节还没到,小姐这这许愿灯会不会做早了?”帮着递竹片、拿浆糊,清除垃圾的绿腰也发现孙拂的异样。
小姐看着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脸色微白,像是被雨水洗过的月色,黑葡萄似的眼睛深邃无比,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专心裁切着那些竹蔑,小小的脸蛋说不上冷漠,但是有着不知哪里生岀来的独特气质,这几日让她们这些奴婢连说话都不敢随便了。
孔明灯又叫许愿灯,的确,孙拂是有愿要许。
她让人拿来笔墨,提笔就写——谢隐,平安喜乐愿此生。
此外,灯笼上还有一株用石绿画的葡萄藤。
除了父母,不管谢隐有没有与她同在京城,还是景辰朝的任何一个角落,她都希望这盏孔明灯能将她满怀的感激和说不出来的心情托给夜风,带给他,告诉他,谢谢他。
没有他,她早就飞灰湮灭,化为尘埃,甚至什么都不留了。
孔明灯放飞前将松脂点燃,灯内的火燃烧一阵后,灯便膨胀了起来,孙拂站在西园的最高处,轻轻放手,灯冉冉升空,橘黄的灯火摇曳着越升越高,直到孙拂看不见。
她拂了拂沾了竹屑的裙襦,进屋洗手去了。
“你猜这许愿灯会去哪里?”绿腰问琵琶,一边收拾善后。
琵琶摇头。“希望它去到小姐想要它去的地方。”
“你方才可看清楚灯笼上小姐写的字?不是要给那魏侯爷的吧?”她俩认的字都不多。
啪!琵琶手里锋利的小刀掉到绿腰脚边,差点插进她的鞋尖。
“你要死了!”绿腰脸都吓白了。
琵琶连声道歉,一边埋怨,“谁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听到已经进屋的孙拂威严的声音,“不是。”
不是什么?两个丫头一下没回过神来,后来还是绿腰反应快,“……小姐说不是给魏侯爷的。”
琵琶忍不住去掐绿腰腰间软肉。“嘘,要让夫人知道你在小姐面前提起那人,仔细你的皮。”
自从孙拂为了魏齐绝食逼婚后,姚氏就严厉禁止下人谈论这件事,即便孙拂已经改变心意,但姚氏生怕让孙拂听见,不坚的意志又摇摆,倒向魏齐的身上。
两个丫头齐齐噤声,下去了。
*
这夜,了却一件心事的孙拂高床软枕的睡了个好觉。
但是同样的夜,皓月当空,九衢街最深处的一处宅院里有人却是毫无睡意。
万籁俱寂,兰膏明烛,华铠错些,雁足、卧羊铜鉴金灯具将此处照映得如同白昼,只有一把圆韵悦耳,闻之令人好像身处清净淡雅一隅的声音在读书,读的则是十三经中的《公羊传》。
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一把灯挂椅上,如墨的黑发像上好的绸缎般散在身后,眉若长柳,腰系一条五指红梅攒线的玉佩,下头衔着流苏,她的声音娓娓动听,金声玉润,可堪比黄莺出谷。
她身前的罗汉椅随意躺着一个男子,他闭着眼,两道弯眉斜飞入鬓,穿着上好的冰蓝丝绸直褪,直褪内露出雅致的木槿花镂空花纹,腰上一块墨色玉佩,脚下踩的是青白多耳麻鞋。
他长得高大,身量很长,长相俊朗又儒雅,看着是个成熟男人,可在他的儒雅里还带着一种温润冰凉的清澈气质,看不出年纪的五官就像一块最上等的玉石。
他是谁?正是掌管司天监,位居司天监监正,负责推算历法、观测星象、预测祸福吉凶、辨析国家运势,精通阴阳之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万事万物皆有独到见解,预言无一不准,被陛下敕封为国师的谢隐。
在景辰朝,国师虽然不是具体官职,只是个称谓,但司天监监正是五品实打实的官,何况国师的权力虽然没有大到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地步,但凭借他那深不可测的能力,皇帝对他是深信不疑,要说朝中有谁最能左右皇帝心思,最得皇帝宠信,除了谢隐,没有旁人。
唯一的瑕疵是这位国师的健康状况称不上好,年轻时身上便有些小毛病,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头,又有一说他天生命格轻,容易招惹邪祟,所以身子自然强健不起来,可这么举足轻重的人物,长景帝哪能容许他有个万一?
多年来谢隐的身子在太医院院使金鸣的看顾调理下,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过来了,也因为他这样的身子骨,近些年除非碰上国运、祭天大事,已经很少出手,都是由他的徒弟们出面。
如珠落玉盘的悦耳读书声还未告一段落,谢隐缓缓睁开了眼,他有双幽黑的眼眸,一如承载万千繁星的夜空。
一见谢隐睁眼,那女子便收了声音。
他半垂着眼,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令人心中没来由的一抽。
一如从前无数个夜晚,书念到一个段落,他便会让自己退下,从没挽留,就连多一句话也无。女子欲言又止,终究谨慎的把书本放到长案上,整理了下坐皱的裙子,行礼后轻巧无声的离开书房,微余飘渺如轻烟的叹息,飘过因为岁月流转被打磨得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
谢隐重新躺下,又阖上了眼。他的眼睛越发不好了,就连读书都到了要找人来朗读,以减轻眼睛负荷的地步,这是透漏太多天机的天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瞎。
他并不害怕,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早就明白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五弊三缺,辣寡孤独残,天道只夺走他一双眼,算是客气的了。
他手上的浑天黄道仪只余黄道环和赤道环还未架构好,再给他半年时间,这座比原本的浑天仪要更精密完善的仪器就能大功告成,届时观测星象、研究天文能更加清晰便利。
至于家人,女儿已经成亲,只余儿子的终身大事尚未完成,父亲、母亲有二弟、三弟承欢膝下,后路也替他们铺好了,只要他们不出差错,做个富贵闲人终老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爷,歇下了吗?”他的书房能进来的人寥寥无几。
“有事?”谢隐说话很慢,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外头的声音越发恭敬了,“前院的护卫发现一只飞进府里的孔明灯,因为上头有大爷的名讳,属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的好。”
拿这点小事来惊扰大爷,他也是醉了,兄弟们都开玩笑的打赌大爷会不会要了他的脑袋,但是他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即便遭到斥责也比不往上禀报稳妥。
“哦,上头可有任何机关暗器?”谢隐的声音更冷了,似清泉出松壑,冷冷带着凉意。
“属下连骨架和燃光的松脂都检查过,就只是一盏普通的灯,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毁了就是。”
侍卫的声音有些迟疑了。“禀大爷,这灯上还写了些别的……”
“拿进来。”
等侍卫推门进来的时候,谢隐已经起身,背着手,沉默又从容站着。
才三十岁而已,他已经站在权力的最顶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不知道他温和的脸皮下面藏着什么,就连贴身保护他的侍卫们也没人模得清国师真实的性子是什么。
名叫朱骏的侍卫统领很是干练,因为是练武之人,身材壮实,神情多是凶色外露的威猛,年纪虽然不大,他却凭着一身的出色武艺,用铁的纪律、血的教训,带出一支上下齐心的亲卫。
就这几步路,可脚下无声无息,是道地的练家子,朱骏手提着孔明灯,谢隐凉凉看过去,“平安喜乐是吗?”
看得出来是女子的笔迹,一手灵动婉约的簪花小楷,寥寥数笔在瘦洁飞扬的基础上,流露更多的风骨,宛然若树,穆若清风。
女子能写出这般美感充盈纸间,富含独特抚媚娇柔又如舞女翩翩起舞、跃然纸上的书法的人还真是没有。另外,那株翠绿的葡萄藤……莫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