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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妻(上) 第6頁

作者︰陳毓華

以前沒想過、沒想明白的,重來一次,就像照妖鏡那樣清楚明白的放大在孫拂眼前。但是孫拂也記得後來自己失勢,屈居冷宮無人聞問的時候,華姨娘想盡辦法托人給她帶來衣被吃食。

可以想像爹娘去世後,帶著筠妹妹的華姨娘日子也不會太好過,那時的她卻還能想到自己這住在冷宮里的孤女,容易嗎?

點滴在心頭,孫拂都記得。她回不來就算了,如今回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她也不會在他們身上多費一分力氣,她只想珍惜身邊對她好的人。

屋里很暖和,爐火燒得旺旺的,這也是應該的,她娘如今估計有兩個多月的身子了,處處都得小心,冷不得,熱不得。

間隔了十幾年後又懷孕,姚氏十分忐忑,自嘲是老蚌生珠,但也因為這突來的喜訊,西園就像被注入新鮮活水的池塘,上上下下連行走都充滿了朝氣。

畢竟,大房就孫拂一個嫡女,孫老夫人老是拿這個當筏子給姚氏臉色看,覺得她滿身銅臭,就算懷孕也一樣要立規矩,不過姚氏並不在意,真那麼清高,喝露水過日子去啊!

姚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祖輩不是舉人便是秀才,偏偏與當官絕緣,從孫拂外祖父那一代起就不耐煩那種吃不飽也餓不死的清貧生活,棄文從商。

也不知是開了竅還是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姚家生意越做越大,從小貨商變成盤商,除了南北貨,絲綢茶葉米糧,食衣住行都有涉獵,慢慢置下偌大的家業,兩代過去,已經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可這些看在官家出身的孫老夫人眼里,也成為挑剔姚氏的錯處之一,一個商女,最是低賤。看一個人不順眼,無論她做什麼,沒做什麼,都是錯的,孫老夫人看大房有氣,就算姚氏捧著金山銀山嫁過來,也被譏諷銅臭市儈,萬般不討好,所以三房她煙中,她娘即便是長媳,地位卻最低。

走過屏風就看到姚氏擁著錦被,側臥在三面圍屏鏤空雕花草紋的羅漢榻上,紫姨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坐在繡墩上,矮幾上是紅彤彤大柿子做的柿餅,上頭裹著一層白色的霜,整整六個放在描金海棠的白瓷碟上。

只見那個姑娘歡喜的拿著柿餅咬了一口又一口,似乎很喜歡甜食,可看見孫拂便放在了一旁,起身喊了她一聲,「大姊。」

要論孫府的排行,孫拂行二,方才吃柿餅的姑娘孫孅行十二,分家後,孫邈說既然已經自成一家,便不必再按孫府的輩分序齒,照著自家排行就是,所以孫拂成了老大,孫孅行二,華姨娘所出的八歲的十八妹孫筠就成了麼妹。

瞧,這多簡單明了?

孫孅長得明眸皓齒,嬌嬌柔柔,一雙彷佛會說話的眼楮尤其像極了紫姨娘,遺傳了她生母的如花美貌。

她看不慣孫拂的好大喜功,覺得她就是個虛有其表的空心大花瓶,孫拂也覺得這個庶妹心眼小,心機重,言語沖,何況過去的孫拂平時忙著抱二房三房的大腿,哪來的時間理會這兩個妹妹。

孫孅和孫筠本該養在嫡母膝下,但是姚氏不想去養姨娘的孩子,兩個姨娘都是孫老夫人送的,長輩賜,推都推不了,但是哪個正妻能肚量大到完全不在乎?除非她對這個男人已經沒了感情,到底意難平。

對姨娘們一碗水端平姚氏做不到,可孩子她作得了主,孩子從誰的肚皮爬來,誰去教養,她才不去做那種拆散人家母女的糟心事,萬一是養也養不熟的白眼狼,豈不自找罪受,何必?

所以,孫孅和孫筠都是在自家姨娘膝下長大的。

孫拂笑著輕扶了除非在大人面前,否則從不主動喊她大姊的孫孅一把,「二妹無須客氣。」

孫娥像見鬼似的縮回手,「大姊把母親氣得臥床,怎麼還好意思來?」

紫姨娘輕巧的說了句孫孅的不是,不咸不淡的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對大姊說話?」

要是以前的孫拂,她準會不客氣的反擊回去,但她除了當鬼那段時日,還比孫孅多活一世,便覺得跟一個小姑娘計較沒意思。再說這庶妹除了口舌鋒利些,上一世也沒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有什麼不能忍的。

「二妹說的是,我便是來給母親認錯的。」正在孕期最緊要關頭的母親,還要面對她這個女兒的不知廉恥、以死逼嫁,為她操碎了心,她不只不懂事,根本是不孝。

孫孅的表情像是被燙到似的,一副不認識眼前人的模樣,「你來給母親賠罪?」

孫拂沒有應她,往前了幾步來到姚氏面前,見到姚氏半坐起身,睜著眼看她,秀美絕倫的臉難掩憔悴蒼白。

守在房間里的姚氏的大丫頭青絲,連忙端來一把繡凳,孫拂卻沒坐,半跪在床前,握住母親不是很豐腴的手,看著她溫和的表情,一時千頭萬緒皆涌上心頭。

「娘……」她哽咽出聲,從來都不是愛哭的人,喊了聲娘,眼眶卻立即紅了一圈。

「噯,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見狀,紫姨娘拉著孫孅告辭了,出了門,孫拂還能听見孫孅不敢置信的問著紫姨娘——

「姨娘,孫拂這又是在演那一出?」

孫拂沒再去听紫姨娘的回應,把頭埋進了姚氏的手里,淚如雨下。

她如何能不哭?本以為天人永隔,再也看不到母親、再也無法賴在她懷抱、汲取母親才有的溫暖,現在母親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都是前世的自己太過不爭氣,不僅從未在父母面前盡過孝,還累得大房全家覆滅,那時她兩個弟弟甚至還未成家,要不是她,他們家何至于……

「傻孩子,怎麼哭成這樣?」姚氏抬起她的頭,細白的手指替孫拂抹去兩頰的淚痕。「有話起來說。」

孫拂依言起身,卻仍握著姚氏的手,神情甚是眷戀。

姚氏輕輕嘆了口氣,「都說門當戶對,娘和你爹便是活生生門不當戶不對的例子,你祖母可曾對娘有過好臉色?大房如今是個什麼情況你也知道,不說咱們攀不上那侯府,你以為那魏侯爺會娶你為正妻?如果人家開口要納你為妾,難道你也甘心?都說齊大非偶,那魏侯爺不是良配……」

孫拂像小鳥啄食般的點頭,「娘說得是,女兒愚昧,腦子一時被驢踢了,您原諒我這一次吧。」

女兒輕飄飄的兩句話就把這件事揭過去嗎?那之前鬧得人仰馬翻、家宅不寧,還差點把小命玩完的絕食逼婚又算什麼?

「咱們是母女,說什麼原不原諒,阿拂,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一頭栽下去,想回頭幾乎是不可能,女孩子眼楮一定要睜大,挑選一個能對你好、知冷知熱的人,往後可千萬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了。」姚氏秀麗的眉頭沒有松開,反倒打起了結。

孫拂抱住她娘的兩只手,把小臉放在手里磨蹭著。「娘,我是真的想開了,我躺在床上那些時候,渾渾沌沌的,有個白發白胡須的老公公拿著龍頭拐杖猛敲我的頭,一直罵女兒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這叫當頭棒喝吧,說非得敲醒我這榆木腦袋不可。」

「女兒醒過來,以前那些執著全沒了,您幫我瞧瞧,我頭上是不是多了許多的大包?」說著她還把頭挪到姚氏的眼皮子下讓她看個究竟。

姚氏被她逗笑,模了模她的頭,這孩子不多的好處之一就是不撒謊,一根筋通到底,有什麼說什麼,就算得罪人也不知道,她既然說夢中有人來敲打她,就一定有這回事。

這點,姚氏是信得過她的,也因為如此,當孫拂鬧著非魏齊不嫁的時候,家人都知道她再認真不過,家里才會亂成一團。

「您可別再擔心我了,照顧好自己,也顧好我那兩個弟弟才是正經事。」孫拂又招手問青絲,「母親的安胎藥可煎好了?」

青絲有著江南姑娘的婉約溫柔,她和藍鳶都是姚氏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青絲十九歲,藍鳶十八,說是沒遇上可心的人寧可守在姚氏身邊終老。

本來姚氏有打算幫兩人相看,偏偏大房正處多事之秋,姚氏只能先把兩人的親事放到一旁。

「溫嬤嬤說熬好了,奴婢就去端來。」

青絲出去後,屋里就剩下她們母女倆,孫拂這才開口,「娘,雖說紫姨娘日日在您面前侍候,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姨娘們送過來的東西物品,您還是少踫的好。」

姚氏知道女兒是一番好意,但她的心思還掛在方才孫拂說的話上,漫不經心的道︰「她雖然殷勤小意,我卻是不敢全信她的。」

孫拂一愣,她的母親什麼都清楚,可惜後來還是著了紫姨娘的道,臨盆時幾乎命懸一線、九死一生才把孩子生下來,這對雙生子卻又小又弱,先天不佳,三天兩頭請醫問藥,彼時家里三個病秧子,苦了父親,整個人活得不成樣子。

這種事發生一次就夠教人痛不欲生,今生她一定不會再讓紫姨娘得逞!

第四章  清點庫房揪內賊(2)

姚氏慢慢抓緊孫拂的手,有些不確定,眼神晶亮得出奇,「阿拂,你方才說娘肚子里有兩個弟弟?」

孫拂發現方才自己說漏了嘴,但是她不躲也不避,眼神真摯,「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阿拂都喜歡,阿拂只要娘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都好。」

母親雖然從來都沒說,她卻知道生不出兒子就是娘的心結。

「你剛剛明明說……」姚氏還要說什麼,卻見女兒朝著她眨了眨眼,很快意會過來。女兒預言她懷男胎的事情要是傳出去,先不說靈不靈驗,外頭那些等著看女兒笑話的人又哪能饒得了她?

女兒的名聲已經夠不好了,再添上這個,或許女兒只是隨口一說,倘若自己生下來的還是女孩,豈不是讓女兒的名聲雪上加霜?于是不再追問。

孫拂不知道她輕輕一句話,姚氏在心里已經過了又過。

「那這紫姨娘帶來的佛珠,娘就給了我吧。」孫拂把矮幾上擱著的細長條雕紋盒子打開,一條帶有金絲的珠串靜靜躺在其中。

「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要這串佛珠做什麼?」以前孫拂沒少從她這里要東西,但凡喜歡的,就會下纏磨功夫拿回去,就算貪圖一時新鮮也好,因此姚氏不覺得有什麼不可以。

「我自有用處。」總之,不能留在母親身邊。

「喜歡就拿去吧。」

不久,青絲端著藥回來,孫拂接過後把藥吹涼,慢慢給母親喂了藥,又服侍她躺好,陪著她說了一會兒的話,見姚氏睡著,吩咐正院的下人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看顧,環顧所有人,見他們都肅聲應了,這才出了院門。

一出了正院的門,孫拂就把那裝著金絲楠木佛珠的匣子給了琵琶,「找個隱僻的地方燒得干干淨淨,別留下讓人察覺的痕跡。」

琵琶有點舍不得,「紫姨娘說這可是請大相國寺高僧開過光的,可以嗎?」

「要是佛祖怪罪,我來承擔!」孫拂果決說道。

琵琶見狀就不敢多說了。

孫拂又吩咐綠腰去把三生領回來,四個丫頭里,綠腰和三生最談得來,感情最融洽,當初她把三生趕出半若院,綠腰哭了好幾宿,現在一听她有意讓三生回來,高興得笑容都掩不住,幾乎小跑著去了。

上輩子她對四個丫頭不分彼此都很好,只是三生沉默寡言,不如妄茜會討巧賣乖,尤其在魏齊和姚拓的事情上,所有的人都順著她的喜好去說,說不了的也會避諱在她面前不提起這事。

唯獨三生三番五次的勸說,再加上偷盜的事情發生,她索性把三生扔去做粗活讓她吃點苦頭,卻怎麼都沒想到,陪她到最後的竟是這個被她厭棄的丫頭。

孫拂回到半若院後還把琴嬤嬤叫了進來,琴嬤嬤是半若院的掌事嬤嬤,是姚氏給的人,她做事干練,心思績密,白皙的皮膚,圓潤的身子,半白的銀發盤成髻,梳得一絲不苟,看起來和和氣氣。

掌事嬤嬤的工作無非是安排小姐的日常、幫忙管教丫頭,琴嬤嬤因為是姚氏的人,孫拂便讓她管了自己的內外私庫,安排她的日常。

孫拂讓琴嬤嬤來,無非是想知道自己手中有多少東西,過去的她是個不記事的,左手進,右手出,想要什麼有什麼,對于自己身邊有多少東西,不在乎也不清楚,身外之物從來都不是令她發愁的事情。

比起琴嬤嬤,過去的她更加信任妄茜,無形中院里的大小事都被妄茜接手,而一心撲在魏齊和二房三房身上的她,別說對自己的財產心里有個底,被私吞多少、虧損多少,完全都不知曉。

直到要入宮,嫁妝要造冊,孫拂才知道所剩無幾,最後還是姚氏拿出大半私房替她補上,說過去的她糊涂得要命,半點不為過。

「小姐讓老奴過來,可有什麼要事?」琴嬤嬤問了安,不解問道。

「找你來,是我想看看我院子的登記冊子。」登記冊子記錄的正是半若院的東西,有她爹娘給的、孫老夫人年節給的、她外祖家給的、別人送的,還有她的月例,林林總總。

琴嬤嬤卻直接跪了下來。「老奴該死,請小姐責罰,這登記冊子是在老奴那里,只是很久不曾記帳了。」

孫拂示意琵琶把琴嬤嬤扶起來。「這有什麼呢,既然很久沒有記帳清點,那就把庫房開了清點就是。」

琴嬤嬤有些不確定,覷著孫拂的表情,「但是妄茜姑娘說……」

「妄茜雖是我身邊的大丫頭,可你是我的掌事嬤嬤,論尊卑,你能管她,所以她能說什麼話?」孫拂知道下人也分三六九等,在主子面前得臉的說話就大聲,不吃香的就低人一等,妄茜得她看重,說起話來連掌事嬤嬤都不敢櫻其鋒,唯恐惹自己不高興。

琴嬤嬤得了吩咐,趕緊起身下去清點了。

近午時分,綠腰領著三生回來了,三生梳著簡單的雙丫髻,身上一件薄襖,身量不高,差不多和綠腰齊平,鵝蛋臉,帶著股水仙般的素淨。

她比一年前了許多,不只臉頰凹陷,那棕色薄襖子穿在身上也顯得空蕩蕩,手里拎著一個小碎花包袱。

這時妄茜回來,剛好撞上三生,一下變了臉色自己都不知道。

小姐要讓三生這小蹄子回來,她居然事先不知情,而且她听說方才琴嬤嬤也來過院子,這會兒正開了小姐的庫房清點,她心里本來就有事,這下臉色沉得都發黑了。

孫拂坐在臨窗的大炕上,靠著鵝黃大迎枕,炕上的矮幾花瓶由顏色嬌艷的鮮花換成了素雅的蝴蝶蘭,姿態清妍,馨香滿室。

三生一進東次間便匍匐在地上,「奴婢三生拜見小姐。」

三生小孫拂幾歲,是跟著她一起長大的,平時話不多,也稱不上機敏,但是對孫拂唯有赤誠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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