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這一層,看著地上血泊里的人影,不覺悠悠的嘆了一口氣。
袁大中咳嗽了一聲,說道︰「馮宛曾經飲過毒酒,雖然咳嗽出大半,畢竟是中毒了的。又沒有及時得到救治,死也是前後的事情。」
郭菀央被袁大中看出心中所思,面上不覺一紅。自己剛才竟然對一個陌生男子起了憐惜之意,被人發現,那真的是很丟臉的事情。
袁大中繼續說道︰「只是這樣一來,他畢竟死在閨房之中,對你姐妹閨譽卻是大有影響。」
郭菀央搖頭苦笑道︰「能讓家族逃月兌大難已經是幸事,至于閨譽什麼的……」郭蓮珠現在昏迷,不過即便她醒了,想必也會理解。
袁大中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事情也就簡單了。錦衣衛不得確切消息,不能光明正大進出侯府,而現在錦衣衛還在等我回話。兩位小姐就只管派人前往應天府報案,就說有賊人進入後園竊食,卻不想頭撞翻瓷瓶,倒下時候咽喉刺中瓷片而身亡。至于賊人是何等人,什麼時候進入侯府,你們一概不知就可以了。」
郭菀央听著,微微皺起眉頭,說道︰「只恐你在僉事大人面前說不過去。」
袁大中眉毛挑起,輕輕笑道︰「僉事雖然比我們高上幾級,但是僉事大人這等吩咐到底是出自私心,他也不敢聲張。再說我等千戶手中也算有人,他即便懷疑懷恨,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報復,你只放心了。至于皇上那邊,若是起疑,大不了就將楊大人曾經給我命令這事實話實說……楊大人也要吃不了兜著走。楊大人不是蠢笨之人,這事情……公子就放心下來罷!」
郭菀央這才放下心來。袁大中當即就說道︰「事不宜遲,你們趕緊行動罷,我也要回去了。」進了里屋,轉身,卻突然含笑說道︰「四公子就是七小姐,這事……二公子不曉得罷?」
郭菀央面色一紅。袁大中桃花眼眨了眨,微笑道︰「你放心,此事我也不曾听聞。」影蹤轉瞬不見。
郭菀央轉身,卻見伏在桌子上的郭蓮珠已經抬起頭來,看著地上的尸首,默默流淚。嚇了一大跳,說道︰「好姐姐,別給人看出破綻來了!」
郭蓮珠勉力笑了一下,高聲說道︰「曉月,可以進來了。」
郭菀央笑了下,說道︰「門被閂上了。」前去開了門,卻是一把就將曉月的嘴巴捂住。
曉月見到屋里的情景,之前雖然也有猜測,但是還是嚇得幾乎暈倒。好在嘴巴被郭菀央捂住了,卻沒有發出聲音。郭蓮珠道︰「方才與四公子在門外聊天,听見屋子里有聲響,進了門來,卻見黑魆魆有盜賊。才張口欲叫,卻見那盜賊竟然一頭撞在博古架上,居然就被大花瓶砸死了……我留在此地,你與四公子前去老夫人地方,請老夫人派郭安叔叔馬上去應天府報案。」吟香居頗為寬大,之前房間里頭藏了一個男子,郭蓮珠心中有鬼,就發了一頓脾氣將曉月之外的所有丫鬟都支開了,所以倒也不擔心泄密。當下尖聲大叫,卻將四面的丫鬟都叫了來。
而曉月,見了面前情景,听了郭蓮珠說話,呆呆的說不出話來。還是後面進來的茱萸鎮定一些,茱萸是不知道真相的,但是面前的情景與之前的對話,讓她隱約猜到了什麼。當下就對郭菀央道︰「四公子,我們現在先去將事情上報了罷。這事情大了,定然要直接上報老太太的。」
現在說起來是三個孫女管家,但是實際上掌權的還是老太太。這事情大家都清楚。
郭菀央起身要去養榮堂,郭蓮珠驀然將郭菀央叫住,說道︰「如果老太太審問,你……就說實話了罷。」
聲音里頗有幾分決絕。
郭菀央淡淡一笑,說道︰「老太太不會盤問的,她也知道,盤問出真相卻不上報,那麼郭家滿門就是死罪。盤問出真相再上報,也給政敵可乘之機。你放心罷。」
將事情報告給馬夫人,馬夫人果然非常震怒。馬上就相信了郭菀央的說辭,派人前去應天府報案了。而這邊郭蓮珠只是摟著曉月發抖,哭個不住。
馬夫人扶著李子前來,見這邊情景,問了孫女幾句。可是郭蓮珠嚇壞了,什麼話也沒有說。老夫人也嘆了一口氣,就吩咐保護現場,自己坐下來等。竟然沒有將郭蓮珠拉到一邊審問。不久回家的郭銘也聞訊趕來了,稍稍問了幾句,听了郭菀央的說辭,居然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不多時應天府官員就到了,郭銘出面接待,郭玥作為目擊者與郭家的男丁,當下上前將自己的說辭說了。應天府自然也沒有其他說辭。仵作上前驗尸,驗明確實是屬于花瓶砸傷扎死。應天府點頭,吩咐收拾尸體,郭銘早就備好了一刀寶鈔,悄悄的塞進應天府的口袋里。
這年頭,寶鈔是不大值錢了。但是經不起數量多啊。這麼厚厚的一疊,當得上應天府好幾年的薪水了。
卻突然有差役顯出詫異神色,低聲說道︰「這男子與宋國公府的二公子,倒是一個形貌。」
應天府正笑眯眯的模著口袋里的寶鈔呢,卻听見差役的聲音,臉上驀然變色。伸手就要將寶鈔模出來,卻又舍不得,當下手就僵硬在那里,問道︰「果然?」
那差役跪下,回答道︰「果然是一個形貌。小人曾經見過兩次。」
應天府呆愣了一下,說道︰「那就定然是了。定然是早上從宋國公府逃出來,這一整個白天也不知躲在哪里,到了晚上,卻是禁不住肚子餓,因此就模黑找到小姐的屋子,卻不想被瓷瓶砸死了。」
應天府倒是聰明,馬上就給了結論。郭銘當下連連點頭,認為父母大人說得非常有理,于是又從腰包里掏出了一個圓鼓鼓的荷包,側過身子,背著人,塞給了應天府。
這案子就這樣結下了。
盡管馬上就將尸體搬運出去,可是這屋子卻是住不得人了。于是馬夫人就將郭蓮珠安頓到養榮堂外面住上兩天。郭蓮珠臉色慘白,卻是鼓起了一副壯士赴死的勇氣來。郭菀央有些不放心,但是看著郭蓮珠神色堅毅,也只能將一顆心摁下了。
馬夫人看著郭菀央,淡淡說道︰「玥哥兒,珠姐兒,今天事情算是結了。無論啥事,你們都忘記了罷。珠姐兒馬上就要出嫁了,索性住我那邊,凡事準備起來也方便一些。玥哥兒若是無事,就關著門讀書罷,雖然姐弟情深,但是總是往姐姐屋子里跑也不大成話。」
郭菀央唯唯諾諾答應了。終于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是知道這件事與郭蓮珠有關,所以要將郭蓮珠帶到養榮堂去監視居住,好平平安安度過這陣待嫁的日子呢。
只是還是有些隱憂。袁大中說這件事是安路侯指使楊大人做的,可是安路侯的膽子……似乎也太大了。
抬頭,看著天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照著原來的歷史,郭家應該平安無事的度過洪武朝……可是,希望不要被蝴蝶翅膀扇得改掉了……
卻不知這個大明朝,除了自己這只小蝴蝶之外,還有一只蝴蝶在哪里?
郭菀央睡不著,這天晚上很多人都睡不著。
睡不著的人,包括皇宮里的那一位。
抓起一個玉龍筆洗,朱元璋將它狠狠的砸在地上。小太監端了茶水低眉順目的進來,卻不想一個筆洗從前面砸過來,正砸在他的腳背上。腳上吃痛,手中的茶盤也摔了,好大的聲響。
小太監嚇得癱倒在地上,褲襠之間頓時濕漉漉的,整個大殿之中,立馬彌漫起一股尿騷味。
朱元璋大怒,喝道︰「要你這等沒用的奴才何用!拉下去,打死!」
那小太監哭爹喊娘叫起來。兩旁的侍衛利索的上前,將那癱軟的小太監嘴巴堵住,鉗住他的兩只胳膊,就往下拖。這種事情做多了,熟門熟路。
或者對這種小太監有些同情,但是這當口,同情是要付出代價的。
外面傳來沉默的打板子聲音。那打板子的悶響里,夾著嗚嗚的聲音。不過那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大殿內外,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羊得草就端坐在值房里,听著那嗚嗚的聲音從有道無,完全消失。兩條腿哆嗦發抖,心中不知是慶幸還是害怕。
上次他也曾在皇帝面前尿過褲子……不過那時候幸運的是,馬皇後馬上來了。皇帝陛下揮手,讓自己退下了。
對于太監來說,尿褲子是很常見的現象。因為比常人少了兩個小東西,小便就不容易控制。可是皇帝陛下卻是這樣暴躁易怒的陛下,在皇帝陛下面前尿褲子的太監……不知有多少,為此送命的也不知有多少。羊得草算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在皇帝陛邊服侍了十多年,居然還能將腦袋頂在脖子上。
大殿之中。
朱元璋抓起手中的奏折,就打算撕掉。嘴巴里呼哧呼哧的直喘氣,狠狠的罵道︰「挑撥天家骨肉,無罪也該殺!」
有腳步聲匆匆傳來。朱元璋吼了一聲︰「無論誰來,都不見!」
卻听見一個溫柔而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皇上,您在為誰生氣了,連妾也不見了嗎?」
朱元璋抬起頭,就看見前面扶著宮女的一個人影。大過年的,居然沒有穿明黃的宮裝,只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豆青緞子滾邊玄色底子繡金紋樣瓖領絳紫團花緞面對襟披風,略略有些佝僂著背,眉目之間微微含著笑意,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尋常的貴婦,哪里有一國之後的威儀?
朱元璋定下後宮不得干政的規矩,這個大殿是女子不得進入的。不過馬皇後卻是一個例外。作為與朱元璋一同出生入死的女子,朱元璋對馬皇後一直保持著最初的敬重。
當然,馬皇後也是不會過問朝廷政事的。
馬皇後身邊的宮女,將一盅燕窩湯呈在案頭。朱元璋站起來,說道︰「你來做什麼,外頭風多少大……過年的,應該自己給自己尋個樂子。叫上兩個宮妃,一起打兩圈牌九,該多好。」
馬皇後含笑說道︰「才打完牌九的,卻听聞那邊稟告說寧妃得了風寒,于是去看了看,可憐見的,怏怏的一點精神氣都沒有了……又听聞皇上還未曾休息,就送一盅燕窩過來……國事雖然要緊,皇上也要注意休息。」
朱元璋說道︰「皇後你且回去休息,朕等會就來。寧妃……得了風寒?」
馬皇後低頭,微微嘆息說道︰「是年前就得了,可是寧妃這人,皇上您也是知道的,生性小心謹慎,與她兄長武定侯一個模樣。得了病卻生怕沖散了過年的喜氣,打擾了大家的興致,又怕吃藥影響了宮里其他人的運氣,因此一直強撐著,今天實在熬不住了,那貼身宮女才悄悄跑出來告訴妾……妾方才去,已經吩咐御醫給寧妃用藥了,皇上放心。雖然說病去如抽絲,可是這到底不算大病。」
朱元璋點了點頭,說道︰「她到底是小心謹慎的性子……果然是與她的兄長一般。」
馬皇後眼楮也不瞄向桌案,只是說道︰「皇上也是有些歲數的人了,這大過年的,也要好生養息才好。要知道天下百姓的指望,可都在您身上呢。您萬一累著了,那可是天下百姓的事了,即便妾不心疼,天下百姓也要責怪妾的。」
朱元璋哈哈一笑,說道︰「朕就知道,你不將朕拉回去睡覺誓不罷休。也罷,剩下的幾道奏章就不看了罷,朕與你一道回去。」
馬皇後笑了起來,溫聲叫道︰「羊得草,將奏折收拾好封存好,皇上明日再看。」又吩咐身後的宮女︰「將皇上的大氅給皇上披上。」
朱元璋笑道︰「你自己穿著如此隨意,卻不擔心凍著了。」
馬皇後笑道︰「妾也帶了披風的。」
朱元璋披上大氅,宮女打著燈,這大明朝最有權力的一對老夫妻,就如尋常的村夫村婦一般,蹣跚的往內宮方向行去。
一邊走,馬皇後一邊與朱元璋嘮叨家常︰「熾兒與煦兒還有炩兒一群人來拜年,您這爺爺也沒空見見。煦兒身子倒是堅實得緊,熾兒卻是有些肥胖了,走路都有些喘,這病根兒怎生想辦法去掉才好。唉,說起來……都是這蒙古人給鬧的,若不是當年燕王妃帶著身子跟著燕王風里雨里,熾兒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朱元璋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皇後是念舊的人。」
馬皇後微微嘆息︰「人老了,能不念舊麼。今天在寧妃宮里坐了一會,偏生就想起當初寧妃給做的那些小吃食了,寧妃都說身子好了有閑了就再做給妾吃,妾可興奮了好一陣呢……」
兩人竊竊私語著,漸漸的去了。
羊得草一溜煙的跑上大殿,將奏折一本一本收起來。最上面一本攤開著的,那就是讓皇帝陛下砸了一個筆洗的那本?
羊得草掃了一眼。只一眼。
里面一個名字撲進了羊得草的眼簾。彈劾燕王?
將奏折合上,迅速的又掃了一眼。沒有看完,甚至還不知道具體大概,冷汗卻涔涔冒出來。
顫抖著手將奏折收拾了,捧著去封存的時候,手一顫,又一本掉在地上。又打開了。
這本是皇帝沒有批閱過但是馬上要批閱的。
羊得草掃了第二眼。
馬上知道寧妃為什麼要生病,馬皇後為什麼要親自來這麼一趟了。不過馬皇後來了這一趟,皇帝沒有直接處理這道奏折,明天再起來看,處置方案應該會不同了。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起郭英來,這……可實在是個厲害角色啊,連馬皇後都能搬動。
當然,羊得草弄錯了,馬皇後不是郭英搬動的。
將東西鎖好,心依然怦怦亂跳。
轉身回到值房,吩咐跟著自己的小太監小靈子︰「小靈子,明天早上宮門開後,你出去跑一趟……」將要緊的事情吩咐了,嘆了口氣,又說道︰「小靜子的家你知道不?听說他還有一個瞎眼的老娘。他那好賭的老哥根本不管那個老娘……我這里還有十貫的寶鈔,你悄悄拿去,給那個老娘,就說是小靜子孝順她養老的……省著點花,別給老哥剝走了。」
小靈子低聲說道︰「我方才搜了小靜子的床鋪,還找到了一百多個銅錢,也一道拿去?」
羊得草說道︰「銅錢就先藏著,帶出宮門不易。等有機會再帶出去罷。」
小靈子答應了。
郭英夫婦也是一夜無眠。一直等到了將近中午,終于收到了一條讓他們放心的消息,于是郭英才覺得精氣神上來了,吩咐丫鬟們弄一條羊腿,老侯爺中午要用。
老侯爺中午多吃了半碗飯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東跨院,郭銘也松了一口氣。
等到了年初五,張家派人送來了一頂小轎。青布帳幔,綴著淺粉色的流蘇,雖然恪于制度不能豪奢,但是那全新的轎子制作卻也還精致。來到角門外,將郭蓮珠接走了。丁氏這回到底扶病出門來了,拉著郭蓮珠的手珍珠寶貝兒的哭了一場。郭蓮珠的親生母親楊姨娘,卻是遠遠的看著,看著丁氏表演,怯生生的不敢近前。郭蓮珠給馬夫人丁氏郭銘又磕了幾個頭,這才來到楊姨娘跟前,柔聲告訴說道︰「孩兒這就出嫁了,請姨娘放心,孩兒一定過得好好的。姨娘也好好的,每日多吃飯,等明兒回門了,孩兒再來看您。孩兒知道,您是太太的貼心人,有太太照顧著,孩兒也放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