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咳了聲,半晌才若無其事的坐到她面前,道︰「叫我少傷吧,你我如今也算得上是朋友了,不必這麼見外。」
雲初夏沒有回話,在有了方才那一幕,她實在很難將他當成「朋友」看待。
楚離歌也沒要她回答,而是喚了人將早已備好的夜宵端進來。
「你看了一日,該是餓了,先吃點夜宵吧。」
他白日要上朝,下了朝還得指導楚豫,等他來到大理寺,早已過了戌時。
雲初夏一看眼前擺放的各式糕點,那雙明媚的大眼倏地亮了起來。
她生平沒什麼大嗜好,吃便是其中一樣。
托盤上是剛準備好的茶水糕點以及果子,那賣相看上去比市面上賣的精致了許多。
雲初夏忙了一日,此時還真有些餓了,捋高袖口便開始慢悠悠地吃了起來。
「好吃!」她吃得滿足,大贊。
楚離歌見她吃得滿口生香,唇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本來大大咧咧吃著糕點的少女,突然感到有一絲不自在,將盤子往他推了推,「你也吃幾塊?」
「好!」他眉眼皆柔,明明已吃飽,仍是拿了塊糕點入口。
房內二人就像一對尋常的夫妻一般,對坐而食,若不是在書房,周遭不是刑案卷宗,那就更像了。
「你養父養母肯讓你住在此?」吃完糕點,楚離歌冷不丁問了這麼一句。
雖知她身分特殊,可畢竟還有養父母在,一個看似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就是西楚國民風再開放,也沒有幾家長輩願意。
雲初夏拿起茶杯的手一頓,朝他眨了眨眸道︰「我說我是去程王府當差,給嘉成郡主當灑掃的三等丫鬟。」
她那臉不紅氣不喘說謊的模樣,讓楚離歌一愣過後忍不住失笑,「你就不怕穿幫?」
「不怕!」她笑得狡黠,「他們總不可能上程王府察看是不?」
他們可是賊,這世上可有賊自個兒上官府的?
看著眼前笑著的少女,那俏皮的模樣,讓人看了心情很是愉悅,彷佛只要有她在身旁,一切便足矣。
這念頭一閃過,楚離歌突然察覺到了什麼,他該不會是……
「我發現了一件事。」為了不熬夜,讓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痘子再冒出頭見人,雲初夏忙將她方才畫在宣紙上的線索挪至他面前。
楚離歌見她一臉認真,這才收斂了情緒,低頭望去,「這是……什麼?」
饒是他學富五車,也看不出她畫的鬼畫符。
雲初夏畫的是現代常用的關系圖,因用毛筆描繪麻煩,她特地燒了炭筆用。
那圖在楚離歌看來復雜,在雲初夏眼中卻是十分簡單,于是她說了下自己研究了一晚上的結論。
她將每個被害人的年歲、身量、死前當差之地以及陳尸處寫在一旁,接著將他們三等親內的親人畫出,旁邊還有個小圖,是被害人們平日常去的地點以及交流的人,以此方法慢慢找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
楚離歌看著她這方法,感到十分新奇。大理寺的案宗卷錄自然早將這些事查妥,且一條一條的備注在卷宗上,只不過雲初夏這個辦法更是一目了然。
「這方法甚好。」他夸道。
听見他的夸獎,雲初夏宛如小女孩一般,一雙明眸更亮,接著又道︰「串連這一些,我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共同點……」
這六名被害者共有四名男子、兩名女子,三十多歲,其中四名住在興安城內,一名是順天府尹府上采買的婦人,一名是城南一處大戶人家李府中的下人,另一名則是城北一間胭脂鋪子的女東家,最後一名便是前幾日的犧牲者,忠遠公府的臨時馬夫。
另外兩名被害者雖不住在皇城內,卻是每日都會進城,一個是鴻臚寺大人趙家的莊頭,另一個則是他的胞弟。
這六個人除了年紀相近之外,似乎沒有什麼相同之處,好似就是一樁隨機的殺人案,但雲初夏卻不這麼認為。
原因很簡單,正因每個死者的身旁都留了一行字——
殺人償命!
這四個斗大的字明晃晃的擺在那兒,怎麼看也不可能是隨機殺人。既然是為了報仇,那這六個人就一定有著相通點。
掐著這一點,雲初夏這幾日白日可沒閑著,一一查訪了這些被害人家。
因案子未破,這些人的尸體還放在順天府的殮房之中,她也去看過了,果然如她所料,頭一、兩具的手法很是生疏,後頭幾具雖看似愈來愈熟練,可不知為何總讓她有些怪異之感……
總結出這些日子抓出的蛛絲馬跡,她做出了結綸,「這六個人肯定是認識的。」
「何以見得?」楚離歌問。
見她眼下的青色,他有些愧疚。為了專心處理案件,他忙著將那些要決策的大事給處理好,以致于沒有太多的時間,這幾日都是雲初夏一人在東奔西走,看著滿室凌亂的案錄就能知道她有多辛苦。
「你看。」她湊到他身旁,低聲說︰「首先是‘殺人償命’這四個字,這代表他們六個人定是殺害了某人,那麼問題來了?這六名被害者究竟是殺了一個還是六個人呢?」
她仔細查過這幾年的命案,除了懸案未破外,所有殺人者大多在逃要不便是下了大牢,再不就是死了,這些凶手都是找得著人的。
而這幾年的懸案,她也一一看過、查過,有些一個不小心讓她給破了案,有些雖尚未查出,卻也有脈絡可循,破案只是遲早。然而不論是哪一個結果,她都直覺與這次的連續殺人案並沒有太大的關系,總之,往前推三十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人被殺害,那麼這六名被害者究竟害了誰的性命?
楚離歌在她一貼近時便感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迎面而來,那香味很淡,淡到幾乎讓人聞不出什麼味道,也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氣味,卻是十分的好聞,讓他的心一陣跳動,忍不住恍神,看向那就在他眼前的白淨耳垂,粉粉女敕女敕的,小巧又誘人……
「少傷?你可有听見?」雲初夏柳眉微揚,喚他。
楚離歌這才回了神,雙眸閃過一絲暗芒,裝作若無其事的道︰「這麼說,有可能是沒有報案的殺人案了?既是沒有經過官府,那麼就不太可能是六名被害者分別犯案,極有可能是六人殺害了一人。」
他雖心不在焉,卻不代表沒在听,他早已習慣一心二用。
雲初夏見他听懂她的意思,雙眸更亮,頷首又說︰「這麼一來就簡單了,只要我們能找出他們六人之間的共通點,就能找出當初那個被他們所害的人是誰了。」
「找出他們所害之人,那麼離找出凶手也就不遠了。」他接著道。
「正是這個理。」雲初夏拍了一下手。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尤其是像楚離歌這種,只消她開個話頭,他便能將她的意思猜透的人。
「好,就依你的意思去做。」他看著她那閃閃發光的小臉,語氣很是輕柔,對她無條件的信任。
感覺到他語氣中的寵溺,雲初夏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他倆之間的距離竟幾乎要貼在一塊,俏臉一紅,忙向旁挪了兩步。
「若是無其他事,那、那我去睡了。」她假意揉了揉眼,轉身便要走。
雲初夏很是唾棄自己,未婚男女秉燭夜談,在這男女大防的朝代壓根兒是件不可能發生之事,為了避免麻煩,她再次將自己易容成雲初,扮成楚離歌身旁的貼身小廝,從表面看上去,她就是個長相普通的少年。
可不知為何,楚離歌總能對著她那張平凡至極的臉,露出與此時一樣放縱的語氣、溫柔的眼神……那姿態竟像是再正常不過。
偏偏他覺得自在,她卻是不自在的很。
因為職業,她不是沒接觸過男人,但那些人最後都死在她的槍下或是刀下,能培養出什麼狗屁感情?
但楚離歌卻不一樣,正因這份不一樣,讓她很是彎扭。
楚離歌不是沒看出她眼中的精神奕奕,他知道她根本不是困,只想是離開,這讓他胸口微悶,朝她走近。
看著突然走來的男人,雲初夏下意識想逃,一顆心隨著他的靠近,益發不听使喚,直到他來到她跟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僅剩一個手掌這般近,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就像剛跑完百米一般,快得嚇人。
就在她打算落荒而逃時,楚離歌伸起手,撫了撫她的頭,輕聲道︰「早點休息,明日開始,我會一直陪著你。」
雲初夏愣住。
誰來告訴她這是、這是什麼意思?是她耳朵出了問題嗎?為何這句話听起來會是這麼的曖昧?
第六章 竟然是他(1)
城門邊的茶肆向來是流言匯集之地,天青陰雨,茶肆外的布告欄邊圍滿了人,都擠在一起看官府貼的公告。
「有沒有人看得懂這上頭寫了什麼?」一名大漢因目不識丁,聲若洪鐘地大聲問著。
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撫了撫臉上的長須,嘆了口氣道︰「還能是什麼事?上頭寫著幾天前城里又死了一個人……」
相較之前的戰亂,這幾年好不容易有了安穩生活,卻出現這般凶殘可怕之事,且還一樁接著一樁,讓人忍不住恐慌。
「那凶手又犯了案?這次死的是誰?」
茶肆內外全是討論聲,有人氣憤、有人擔憂,吵雜聲不絕于耳,依這情況看來,若不盡快破案,恐會讓人心更加浮動焦躁。
听著馬車外頭的聲音,雲初夏一雙柳眉摟得更緊,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向身旁的楚離歌,「我們為何要去程王府,而不去余府?」
自從那日楚離歌說了「我會一直陪著你」這句話之後,除了早上上朝外,果真天天陪著她一塊出門查案,這段日子兩人可以說形影不離。
有了楚離歌的加入,案件的進展異常的順利,在連日的查探下,兩人總算查到了六名被害者的相同之處。
這六人在多年前都曾是國子監祭酒余復府上的下人,然而當年不知發生了何事,這六人陸陸續續因各種因素離開余府,之後便各奔前程。
這其中除了那賣胭脂的女東家與最後一名被害者彭源替自己贖了身外,其余四人靠關系又投到其他府邸當差。
奇怪的是,似乎有人不願讓人知道這六人曾在余府當過差,特地將這事掩藏,然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做到完全隱蔽,只要做過,必會有痕跡,更何況楚離歌手段了得,只要是他想查的事,有何查不出?
既然知道凶手極有可能與余府有關連,他們不上余府反倒去程王府參加桂花宴做什麼?雲初夏不解,十分的不解。
她一心只想破案,雖說楚離歌付了她俸祿,且還十分優渥,可破案之人還會格外獲得兩百兩的破案獎金,這對于尋常百姓可以說是天價了,對沈家莊來言更是好幾個月的口糧,她得掙錢呀!
楚離歌見她一臉不滿,溫聲說︰「是嘉成堅持讓我帶你過去。」
「嘉成郡主?」雲初夏愣了愣。
程婀娜邀請她?可她們倆也不過才見過一回面呀!
馬車停至一間名為玲瓏閣的鋪子,楚離歌對猶在發愣的雲初夏道︰「下車。」
她回過神,看著眼前的鋪子,「這是要干麼?」
「進去便知。」
雲初夏一臉莫名的被帶進玲瓏閣,再出來時,平凡的少年郎成了一名縴美動人、氣質如蘭的絕美少女。
玲瓏閣乃興安城里數一數二的成衣鋪子,與其他成衣鋪不同的是,它賣的不只是成衣,還有各式首飾胭脂、掛飾鞋襪……總之就是從頭到尾都包辦到底,不僅如此,還有專人梳化挽發,若讓雲初夏來看,這壓根兒就是後世的整體造型室,在這年代用這樣的經營方式,稱得上是十分前衛了。
少女梳著流雲髻,發上插著一對珊瑚珠花,身著繡長枝花卉的綠色薄衫,腕上戴著翠玉蠲子,女敕生生的嬌俏可人。
果然極美。
楚離歌一雙眸子濃黑如墨,目光深沉,里頭卻隱著一小簇火苗。
雲初夏小心的撫了撫身下輕軟的裙子,「干麼特地換衣裳,我覺得我方才那一身衣服就很好了……」
針腳這麼密,布料還這樣輕軟,繡花的絲線至少劈成了八股,也許還不止,一件普通的衣裙都做得這般精致,不愧是皇城最為出名的成衣坊玲瓏閣。
前世的她並不差錢,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孑然一生,生活除了殺人之外便是一片空白,唯一富足的就是物質生活。
每執行一項任務,她便能有高額的「薪資」入帳,且從未少于百萬。
那時的她吃上一餐都得花費上萬元,身上的服飾動輒數十萬,隨便一個包都是百萬起跳,活像一棟移動式的住宅,奢侈得讓人嫉妒。
至于住的方面,她有一棟位于市中心要價上億的頂級豪宅,但卻極少回去,幾乎都是居住在各個國家的飯店之中。
前世她從不在花錢的地方虧待自己,然而來到這朝代,她的生活卻有著天翻地覆的改變。
她上輩子即便是待在育幼院那段日子,也是餐餐溫飽,從未為了吃而發愁,可在這兒,她三餐不濟,時常嘴里吃著一餐,便開始煩惱著下一餐的著落。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十幾年,直到這些年才稍稍改善。
連吃飯都有問題了,還如何有好衣服穿?因生活條件不允許,她從未穿過如些繁復精美的服飾,今日這一身裝扮,可以說是她來到這朝代穿著最昂貴的一次。
衣裳不說,就拿她頭上、身上這些首飾來說,隨隨便便都要好幾十兩,這一身加一加,少說要幾百兩,或許還不止。
不是她小家子氣,可是一想到身上的衣服能抵上醉香樓好幾頓飯菜,她就心疼。
「你今日是受邀的賓客,可不是我的小廝。」楚離歌道。
看著她那小心翼翼撫著衣裙的模樣,他莫名的感到有些心疼。
今日帶她來此之前,他並未多想,只想著她應該沒有什麼適合參宴的衣服,如今見她這模樣,他才知她之前的日子過得有多麼的苦。
雲初夏咬了咬唇,半晌才問︰「這些衣服只會穿一次,能退嗎?」
她實在舍不得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送出去。
「不能。」楚離歌額角一抽,忍不住伸出手彈了彈她的額頭,動作十分的自然,「這衣服是我送你的,你想退給誰?」
他力道雖輕,但這動作卻是十分的親匱,讓雲初夏耳根子微微發紅,「這太昂貴了,我不能接受……」
她又不是他的誰,他何必給她送衣裳?楚離歌沒有回話,而是靜靜的凝視著她。
他雖什麼都沒說,可目光里的熱度卻像是會灼人似的,讓雲初夏接下來的話連半句都說不出。
她又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楚離歌對她好,對她那若有似無的情愫她不是看不出來,只是……她真的可以接受嗎?
雲初夏最後什麼都沒說,默默的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