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站在門外看著在十來座燈下補衣的她,斐然本要踏進去的步子,久久也沒法離地半分。
一室明亮的燭火下,到了晚上卻還是沒變回大人樣的小女娃,正拿著一件與她身上所著十分相似的道服在縫縫補補,而在她身後,則還有一堆宛如小山的衣裳正待她去縫補。
這般看著看著,斐然不知怎地,喉際與鼻尖忽然有些酸澀,在反覆深呼吸了許久後,他二話不說地走進房里坐至她的身旁,取來擱在她腳邊的針線,再隨手自衣堆里拉來一件道服,然後他開始學著她,一針一針地縫補起衣裳。
對于他的莫名加入,尚善不可否認她很是意外,但堆積如山的工作正催促著忙不完的她,所以她也沒有多想,轉過頭就繼續著手中的大業。
但尚善到底是打小就做這事做到大的,她的針線功夫自是俐落非常,斐然卻不是,身為初學者,最多他也只會依樣畫葫蘆,然後就這麼畫呀畫的,他很快就被銀針給扎得一手的血。
尚善拿過被他鮮血染紅了一塊的衣裳,沒好氣地推著他的肩膀。
「不會就別礙事,一邊去。」就算他想分擔她的工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塊料。
斐然不死心的搶回來,「我幫你。」
「幫我染布料?」
「……」
手中的衣裳再次被她奪走,斐然縮著傷痕累累的手指頭,有些沮喪地垂下了腦袋。
「我……沒做過這等事。」許是近來被過多的挫折弄得他有些喪失自信,他總覺得,在她面前,他就是個沒用的魂主。
這不是廢話嗎?尚善也沒多打擊他什麼,同樣因身為過來人的她,自小就生長在富貴的環境里,食衣住行皆有人代勞,她以前又哪曾做過這種事?不會也是自然的。
「行了,我肯定你的心意,但不指望你的努力,你別愈幫愈忙。」看著那件被染紅一塊的衣裳,她有些煩惱明日她該怎麼去跟她的六十七號師祖交代。
斐然也知他造成了她的困擾,「我……」
「你的身子還沒大好,若是餓了就去廚房,我給你留了粥。若是不餓,那就回房去睡覺。」她沒空同他發脾氣生火,只是擺擺手趕他走。
「那你……」
尚善低下頭繼續拈起銀針,「這些年來你也從沒想過我,現下就更不需你來關心了。」
懷著滿心沉甸甸的愧疚,斐然垂頭喪氣地走出工務院,在他身後,燈火下的尚善依舊在跟如山的衣裳奮戰,他雖落得一身清閑,腳下卻沉重得有若萬斤……
次日當天還沒大亮時,習慣早起的尚善打著連天的呵欠來到廚房,定眼一瞧,原本昨日就已用光的泉水,已經打好裝滿在五個巨大的水缸里,角落邊存放食物的地方,放著一堆自菜園子里摘采來的新鮮食蔬,就連旁邊的磨房里,沉重的石磨前,也已放著兩桶剛剛磨好的豆汁。
這是怎麼回事?
她那九十八個貨真價實的神仙師祖,是良心發現還是終于想動動一身的老骨頭,所以才來她的廚房施仙法顯靈?還是她那位黑心又黑面的師父,總算肯听從她的懇求,自山下聘來個大娘減輕她的工作量?
「早。」斐然在她撫著下巴猜想著時,抱著一堆自柴房取來的柴火,在路過她時同她打了聲招呼。
尚善愕然地瞪著他勤快的模樣,然後走至廚房外頭,先是看看天,然後再看看地,接著走到斐然的面前模模他的額,確定一下這不是什麼天變地異的前兆。
「今兒個早膳煮蘿卜粥好不好?」斐然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根大白蘿卜,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問。
她愣愣地點著頭,看他拿著蘿卜走到一邊蹲下,手法熟練地一根根削去皮……半晌,她想不通地歪著腦袋,默默地洗起白米準備熬粥。
忙碌了半天,當她熬好一大鍋加了香菇豆丁和蘿卜的米粥,斐然正愁著該怎麼將這鍋熱粥給搬至飯堂里時,尚善已在身上拍了一張大力金剛符和一張水火不侵符,舉起大鍋倒入一個個大盆中,然後兩手各扛起一只大盆。
她回頭瞥了看得滿面呆然的斐然一眼,「還愣著做什麼?幫忙搬去飯堂啊。」
「喔。」他迅即回神,運起身上的內力,有模有樣地學著她也扛起兩只裝粥的大盆。
在他們送完早膳,也各自在廚房里喝過幾碗粥後,一刻不得閑的尚善又自飯堂送回數量龐大的碗筷碟盤,接著她便蹲在廚房外頭的老井邊,打起井水洗刷起餐具。
一早打過井水的斐然知道,那井水是有多麼的刺骨凍人,這般看著尚善用著一雙凍紅的手洗著碗碟,斐然一手按著胸口,好似胸膛里的那顆心驟然遭人掐緊,令他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記得听她說過……她生前好像是個相府的千金小姐,身為天之驕女的她,該是被人捧在掌心中疼愛呵護的,就像他的妹妹斐淨一樣。在斐淨未出嫁前,皇爺府合家上下,哪個人不是把她當珍寶放在心上疼寵?而他,又怎麼能讓尚善在變成魂役後,淪落到眼下這等景況?
一把搶過尚善手中洗碗用的抹布,斐然蹲子將她給擠到一邊去,以不熟練的動作洗刷起堆疊如山的碗盤。尚善呆站在一邊看著今日格外反常的斐然,並沒有阻止這位以往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然公子搶她的工作,她只是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他許久。
「你打算留在道觀當長工?」
「……看情況。」斐然手邊的動作頓了一下,開始在心底思索,他究竟是該留在這兒替她分攤道觀的雜務,還是干脆就直接把她拐回家好生供著。
接下來的一整日,斐然處處搶起她的工作,但到底他只是個新手,一點也不習慣做那些雜務,時不時幫倒忙的他,即使被尚善嫌棄了一整日,他還是硬著頭皮意志堅定地繼續幫忙。待到吃過晚膳,尚善又再去跟成堆的衣裳奮戰時,沒有縫衣天分的他已經累癱趴平在客房的床榻上。
「小伙子。」消失了一整日的清遠,在他一動也不想動的這個時刻,又事前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就出現在他的身邊。
斐然疲憊地掀開眼皮,側過臉看向那位一點也不像仙翁,反倒更像是跟幽靈結拜過的老道士。
「我錯了……」僅只一日,陪她一塊兒過著她早已熟悉的生活,他便深感無比懊悔……若是早知她以往所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那他當年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她。
「知錯就好。」清遠覺得,其實他這個魂主也不是那般無可救藥。
「往後能不能別讓她做那麼多的工作了?」斐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本身並沒有與這座極山道觀抗衡的力量,所以現下他滿腦子所想的,就是該怎麼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
「會讓她做那些,是因為她需要。她需要鍛身與鍛心,如此一來,她的魂印才會不那麼頻繁的顯現出來。」清遠邊說邊在他身上拍了張符,轉眼間就消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魂印出現有什麼不妥嗎?」
「自然不妥。」清遠搖搖頭,「魂印如此頻繁的出現,只會傷了她的壽數。」
「傷壽數?」斐然緊張地自床上坐起,「可她是我的魂役,按理說,她當與我同壽才是。」
「那前提得是她沒有失魂缺魄才行。」他伸出一指搖了搖,「她與其他的魂役不同處,就在于她缺了一魂一魄。」
斐然怔然地垂下兩肩,「怎麼會……」
「她不是個完整的魂役,因她不是被期待許出來的。少了你的真心以對,她不全,自然你的壽數也沒法完整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