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個性,斷不會當一切是虛幻。
「公主要的東西在此,」他將半張羊皮拿出,淡然遞到她面前,「有了這份新婚禮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舉動,讓她越發擔心。
「瑜,你還在生氣嗎?」她微笑,「我說過,就算跟周世顯成了親,我們的關系也不會變的。」
是讓他做地下情夫嗎?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會答應這種荒謬的提議。
他忽然發現,從前的自己猶如囚困之徒,只注視著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實,只需輕輕推開那扇門,就會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揚州,一路上閱盡千帆無數,驟然感到心胸變得似長天一般開闊,往昔的糾結消融殆盡。
他很想拋下京城的一切煩憂,在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氣息,只面對令自己舒懷的女子。
「瑜,你為什麼不說話?」看著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麼?」
「禮物公主已經拿到,可以起駕回京了。」他低聲道。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朱媺娖心間一緊,急道。
他搖頭,生平第一次拒絕了她的命令。「不,我在揚州,還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說,你不能拋下楚若水。」朱媺娖慍道。
的確,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後,無視她的表白,當一切不曾發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牽絆,他所有潛在的情感,不允許他這樣做。
第6章(2)
「瑜,你愛上她了?」朱媺娖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聲音都在顫抖,「告訴我,你沒有對她動情……你說過,不會喜歡她的。」
他的確說過,倘若對若水產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轟頂,如今,這個毒誓彷佛在責罰他賭氣時的口無遮掩。
有時候,人是要給自己留點余地的,因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難以掌控。
「在我眼里,若水並非什麼大順公主,」他緩緩地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妹妹,無論如何,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此時此刻,他終于想明白了,什麼政治立場、權益陰謀,其實都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惟一可靠的聯系,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與之分離的女子。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難道你就舍得我?你忘了,那天夜里發生的事嗎?」
她沖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淚如泉般涌出。
「瑜,你說過,要一輩子守護我的,」她強行索取他的承諾,「不要讓我獨自回京——」
她也實在太強人所難了吧?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出嫁?為什麼就不肯給他一絲憐憫,顧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給了你,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說過要寵我、疼我,難道都是假的?」
沒錯,那一晚……假如現在還有什麼能牽絆住他,或許就是那一晚該付的代價。
他這輩子,若說有什麼後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後的糊涂事……只為片刻的歡愉,戴上了一輩子的枷鎖,桎梏了人生。值得嗎?
「再說,你送我的禮物並不完整,」朱媺娖挑剔著,「這藏寶圖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寫著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盤雲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駁。
「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了解其中含意吧?」她諷笑,「否則等同于廢紙一張。」
「這是女書,不傳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難他嗎?薛瑜只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听啊,想個法兒讓她將女書傳授于你,」朱媺娖雙眸瞪著他,「應該不難吧?」
「她憑什麼告訴我?憑什麼?」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畢竟面對的是自己深愛過的女子,他不想發火。
「憑她深愛著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會教你的。」
「不!」他搖頭,做出違逆她的決定。「我不會再從她那兒打听什麼,一切到此為止。明白嗎?媺娖。」
「什麼意思?」朱媺娖眉頭一擰,霎時僵住。
「這張藏寶圖,是我送給你最後的禮物——」他在萬般艱難中做下抉擇,要從布滿荊棘的困境中走出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說一遍!」朱媺娖難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說過,要永遠照顧我、寵愛我的——」
「我後悔了。」他終于承認自己並非如想像中的痴情。「這份感情,我不想再維系下去,實在也堅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變心,真有這麼難嗎?算是十惡不赦嗎?
假如上蒼因此將他打入地獄,萬劫不復,他亦不會後悔,因為該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線。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繼續,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脅,他也會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錯誤的承諾?及時回頭,或許還可以找到讓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錯誤的決定綑綁折磨,摧殘至死。
他當然看到了她難以置信的眼神,听見她決堤般的哭泣聲,然而這一次,他沒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泄情緒。
太狠心了嗎?呵,反正已經決定當負心之人,就當到底吧。
因為在他的心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鏡,映耀了過往,讓他看清從前的是與非,以及該如何面對未來。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間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自從那日她對自己表白後,兩人進入尷尬期,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話,苑如從前靦 的少年一般。
每日他借口回商鋪辦事,遠離她,卻仍忍不住偷偷觀察她在做什麼。
她也借口修葺父母的墳墓,忙碌得很,然而,卻時常怔立窗口,凝望對面煙羅巷的瓊花。
「若水,你在嗎?」他決定不再消耗時光,有些話遲早要說清楚。
屋內靜悄悄的,她故意緘默無語,刻意回避?
他鼓起極大的勇氣,做好挨罵的準備,伸手將門推開,看清屋內,他臉上的神情倏忽一愣,房內竟空無一人。
她會去哪里?天色漸黑,就算是修葺墳墓也早該回來了。
「店家,你可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匆匆來到大堂,詢問掌櫃,神態已盡量從容,卻依舊難掩緊張。
「楚姑娘不在房中嗎?」掌櫃詫異,「我剛才還看到她。」
罷才?意味她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臨近黃昏,窗外漸下起小雨,平添一絲陰沉的氣氛,讓人莫名的不安。薛瑜不覺踱至大門口,舉目眺望。
終于他看到了她,自煙羅巷中緩緩走出,手里提著一個籃子,正行到那株瓊花樹下。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去,攔在她的面前。
「薛大哥?」她一驚,顯然沒料到他會忽然出現。
「打哪兒回來?」他的神情里滿是責備,又蘊藏擔憂,「天快黑了,就不要亂跑——」
「我……」她迷惑地望著他,不解他反常的舉止。「回家瞧了瞧。」
「家?煙羅巷里數十戶人家,你不是說早就不記得是哪一間了嗎?」
「我想起從前家門口有只小銅獅,沒料到它還在,雖然宅子重新修築過,但戶主卻沒把它搬走,大概覺得它很可愛吧,」楚若水笑道,「小時候,我每次出門都會模模它的頭,叮囑它好好看家,現在它的腦袋還是那麼光滑……」
她似勾起童年回憶,笑中帶著趣味,越說越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