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心里竊喜,裝傻嘿嘿地笑,也斷了自己一束發,快快,快快地跟師傅的結起來,便是「結發」了。嘿嘿嘿。心里偷偷笑,胸中充溢的便全是滿足了。
心中惶惶,又想到師傅聰明如此,恐怕也來裝傻,干脆嘻笑著挑明了。語音聲朗朗,似是不經意,偏偏要師傅盡數听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緣系三生,結發千年……」望見師傅笑容寵溺,便知好事將成。
竊喜,心中奸笑。
一夜好夢。惹得師傅又踢又打,甜蜜無限。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緣系三生,結發……
千年。
卻為何僅僅五年,人影飄渺,不知所蹤?
拼了命,籌了錢,考了秀才,再上了京,待到了出考場之時,方知師傅竟被人鎖在深宮?
這番變故,何人能承受?
一時撕心裂肺,痴情難耐,摧人心傷。
「六年了……」墨樵長嘆一聲。「我也不知道將你喚來,要跟你說些什麼。」
我臉上肌肉一松,擠出一個笑來。這一笑,雖然勉強,但是心中竟自放下許多,「于情于理,我都要來拜見您的。」我低頭道。
「那頭小驢呢?」
「小野驢仍在汾州,托了如花照顧,等幾日過後,小埃便會回去成親,就權當送給他了。」我道,「只是那已經不是小驢了,都老得不能馱東西了。」真開始談起來,閑閑幾句,竟是沒有開始那般難以忍受了。畢竟,都過了……六年了。
「令尊如何?」
「家母年事已高,動身不得,留在汾縣,待我定下之時,便接她過去。」
「你可知,你將往何處?」
「身如浮萍,隨水而去,到哪邊是哪邊。我這一生,也便當如此了。」
「……」墨樵沉默,拍拍身邊紫檀雕花短榻,我過去坐下。
這小小房間內,裝飾得倒也是典雅清麗。小小短榻旁放了一盆山石一盆寒梅,正是臘月時分,寒梅怒放,梅香撲鼻而來,與放在正中圓桌下的燻爐飄出的檀香氣息混在一起,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當年我遇到你之時,你才十二歲,如今,過了這年,已經是二十有一了。」墨樵嘆道,「是我害了你。」
身畔的人兒嘆息一聲,我伸了顫動的手,想觸模近在身邊的人,印入眼簾的是瓖了金線的銀白色衣服,那般陌生,不由嘆一聲,生生地把十指縮回,手放回到自己身邊。
「陵王多慮了。是下官自己當有此一劫。」
「你當真不再叫我一聲師傅?」
「師徒情份仍在,但是……」我深吸起一口氣,抬起頭來,「陵王知道,早在八年前,我就不叫你師傅了……陵王自是知道原因。到了今日,我更加不能叫。」
「……」墨樵沉默了一下,半晌,低頭默言,「最後再叫一聲吧,怕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起身,「叫了徒添傷感,莫如不叫。陵王要休息了,下官先走。」
說罷,挺直了身,抓了灰布傘,直直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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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發掉剛才來問話的幾個人,樓梯口突地跌跌撞撞沖下一人,站立不穩,小二一下子沖過去扶住,「客倌——」一細看,竟是剛才那位少年。
「謝謝了。」少年聲音微弱,拿手撐了撐額頭,抬起頭來笑道,「沒事。」眼光注視著被小二抓住的手,「啊啊,客倌,對不起對不起。」小二連忙放開。
「沒關系。」少年虛弱地笑笑,抓了傘,步履不穩地出了門,竟是連傘都沒撐起來。細雨盡數打濕了那件灰長袍。
小二愣愣地站了會兒,方才起身提了壺茶上二樓。
「客倌,您要茶水嗎?」
二樓上房內,另一人撫額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對小二的呼喚聲,恍偌絲毫沒有听見。
第四章
不能坐。
不能坐。
再坐在那里,恐怕思念如潮,止不住做出何事來。
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棧,迎面便撞上一個人,撞得身子一歪,竟就撲倒在地上。下了一夜的雨,到現在,仍是薄薄的細雨,地面路滑,略有些泥濘了。腿上的布料略有些被刮破,腿上一下子生疼生疼的。掙扎著爬起來,將袖子擋住了臉,對著被撞到的人道一聲對不起,急急離開。
人海茫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不知有多少人與我擦肩而過,記不清。只記得右腿關節處生疼,撕心肺裂的痛,痛得兩眼都要睜不開了。
「公子,您沒事吧……」又一個人與我相撞,身體一個踉蹌,幾乎軟倒在地。我掙扎著扶住旁邊一株掉了葉的小樹,低著頭笑道,「沒事。」
話一出口,聲音中的哭腔讓自己都為之震驚了。
為什麼?
不是已經放下了嗎?
「公子……」被撞到的人似乎是擔心,撐著傘苞了幾步,我擺擺手,他停下了,我急急地進了一小巷,大道上人太多,此等狼狽樣,徒惹人注目。
狼狽地進了小巷,雙手扶在牆面上,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就這樣慢慢地順著牆壁慢慢地滑下來。
掩面,雨水從臉上流了下來,冰涼地,沿著人中流入口中。
不能說話,不能哭泣,一出聲,便怕這情感如洪泄,止不住,摧人腸。
墨樵……墨樵……
何時,我與你竟得生疏若此,連幾句話都說不了了……
何時,我與你情份竟只到如此地步,牽腸掛肚,卻怎地無歸路,只得生生放下……
山水長闊,知何處,人海茫茫,萬事空。到如今,只空余了我一人,在這無人路過之處,一個人飲淚傷懷。
昨日,想昨日情濃意濃,到今日,冷冷清清,無話可說,萬般無計,情放下,人空瘦。
似乎有什麼東西漸漸地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熱得讓人恐慌。
腿像是麻木了一般,動了不能動,勉強地站起來。
「喲,這不是我們的李大人嘛,怎麼會到骯髒的小弄堂里來了!」一聲刻薄的男聲響起。
冤家路窄,這等尖刻的聲音,不是那昨日我打了他頭的安之悅安郡王,會是何人。
裝作沒听到那聲音,我勉勉強強地扶著牆站起來,腿在地上拖動了幾步,終究是支持不住,顛倒在泥水里,一時泥漿濺起,濺了一身。
「嘖嘖嘖,嘖嘖嘖。」安之悅的兩只鞋子映入眼簾,他撐著傘蹲來,勾著手挑起我的下顎來,「這等狼狽相,李大人,真是讓人心疼呢……」
我晃了晃頭,雙手抓起旁邊的不知什麼東西,努力地想站起來,逃離這等事非之地。
雨紛飛,冬日雨冷得人寒心,往事如潮,無計思量,涌上心頭。
京師事非之地,本就不該來。
到如今,想逃,卻逃得了何處?
三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啊……
「老爺,您快逃吧!」父親死後,家里的下人也作鳥獸散,到如今,唯余兩個下人,如今都跪下了,「老爺!」
我眼里含了淚,望了望這兩個在家父死去之里便跟了我的僕人,走上去把收拾好的銀子一份一份地塞往他們手里,「是老爺不好,對不住你們,你們快走吧,再不走,恐怕連累了你們啊!」
「老爺!您也快走吧!」其中一個帶了人散了,另一個,便是跟著自己到現在的小埃。此刻只能慶幸,自己的母親沒有跟著進京來。
否則如此災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住!
「老爺!你快走吧!再不起,就來不及了!」小埃收拾了包袱,拉了我,一時拉不動,不免心里忿忿,「老爺,你還在想那個師傅!我不懂,他就有什麼好的,能讓你這麼痴心!如果不是因為他,老爺你今天早就是高官厚祿,老太爺的冤獄也早就得以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