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忙再低去撿,「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剛才沒接好……」手還未觸到地上的信封,一只腳就踏了上去,正好踩在那封信上。
我訝異地抬頭。
應劭面色慘白,彎,慢慢地拾起他自己的三個信封,慢慢地拿起來,直起腰,用手輕輕撫去信封表面的髒污,揣進懷里。
「這……」我一時無措,「將軍,下官一時大意……」
身影從我身邊擦過。
離去。
我愣愣地站著,傘落在一旁。
雨一下子打濕了我的衣衫。
那身著藍緞的箭袍的身影就這樣子在眼前遠離。
「小埃……」我慢慢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來,沒有回頭,喚道,「去再拿一把傘來,給應將軍送去。」
身後的人一動不動。
「小埃?」
「老爺,到了今日,小埃我不得不斗膽說一句,」小埃道,「若是老爺還對墨師傅存了舊情,就不要給應將軍送傘了。狠心一點,省得傷了別人。」
「……」我啞然片刻,忽地暴吼起來,「叫你給客人送傘,你听到沒有!嘰嘰咕咕的說這麼多干什麼?!」
一時風起雨驟,碎雨入了眼,迷了視線。
心頭千絲萬緒翻涌,不知何味,這般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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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雲樓。京師里比較高格調的酒樓。一樓寬敞華麗的大堂內,充溢著酒香和冬日寒梅的芳香。文人墨客,十幾個人或坐或立,轉著正中的一張瓖了汗白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或飲酒作樂,或即興賦詩。整個樓內被暖妒燻得令人昏昏欲醉。店家小二十二三歲,長得煞是眉清目秀,著一身干淨的衣服,殷勤地招呼著客人。門推開。進來一位少年。衣飾樸素,年約二十左右,收了灰布傘,靜靜地站在門旁。
店小二連忙上上招呼,「客倌,您來了,吃飯還是住店?」
「……」來人環視了一下大堂,略微地蹙了一下眉,「找人。」聲音淡淡,但是喉音溫潤,听來卻別有一番味道。「今日二樓上房,可有叫墨樵的人住進來?」
「有有有,」小二連忙應道,「客倌,您貴姓?」
幾個在大堂中飲酒作樂的人回過頭來望向這邊。
「姓李。」少年淡然道。
「那就對了。」小二道,領路,「客倌您隨我來,樓上的這位先生等了您好長時間了。」
少年嗯了一聲,偶然間抬起頭來,那幾個望向這邊的文人不由地倒吸一口氣,一時愣在那里。好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雖是灰衣素帽,破氈披風裹身,但看此人細眉長目,皎如玉樹臨風,真有飄飄欲仙之概。這等風華,著實令人驚嘆。
等了一會兒,沒見小二帶路,少年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嗯?」
小二愣了一愣,如恍然初醒,連連點頭,「是,是,客倌這邊請。」舉腳上樓,一腳踏空,跌個踉蹌,眼見著就要撞上牆,被少年扶住,小二一時手忙腳亂,「對,對不起,客倌。」
少年只淡淡笑著。
真正是一個溫和的好脾氣啊。小二心里贊嘆道,想起二樓等在那里的人,那般的人,也唯有眼前的這位公子,才可匹配得上。
呸,呸,呸,他在想些什麼,兩個大男人的,講什麼匹配不匹配的。
一邊心里胡亂想著,一邊把人帶到二樓房門口。「客倌,您要找的人就在此房內。」回過頭來,卻見方才的少年落在身後,離自己尚且有幾步之遙。
「啊?」少年抬起頭來,眉宇微蹙,洗得略白的灰帽下一雙眸子清如水,似是泛著淡淡的憂愁情緒。
「……」一時望見這般風情,小二立時手足無措,呆愣在那邊。
「你先下去吧。」少年停了下來,手撫著雕花扶梯。
「是,是。」本該十分機靈的小二連連應道,舉腳抬腿,「瞪瞪——」再次踏空,滾下樓梯。
揉著起身,此番那個少年並沒有來扶他,小二不由心中悻悻,抬頭看時,卻看到他還站在那級階梯之上,手輕微地在雕花扶梯上撫動,似乎是在勾畫著那扶梯上花樣,卻又更像是在沉思著什麼。
「真是的,人長得好,連手指都那麼的縴長。」咕嚕咽下一口唾沫,小二咕噥著走下剩余的樓梯。看到大堂之內剛才還覺得個個儒雅風貌的文人墨客,一時不由咋舌,「怎麼一個個都變得這般粗鄙了……」咕噥著,他起勁地擦拭著櫃台,方才在大堂之中回過頭來望向櫃台這邊的幾個人之中,有一個人走過來,輕敲櫃台,「剛才來的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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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三寸地,一寸相思一寸灰,多少愁悵在心頭。
雕鏤著蘭花的扶梯,是昨日所熟識的。離自己似乎是近在眼前的房間,也是昨日所熟識的。房門上畫著的一副「江州百美」圖,那些衣飾流紋,那些琴瑟絲竹,那些輕吟淺笑,那些山水輕雲,無一不是他所熟識。
但是,為何卻覺得是這般的遙遠?
腿如綁了沙袋,沉重無比,這樣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去,一聲一聲的腳步聲,似是踏到了自己的心里。
一階上去,心中牽腸掛肚。
二階上去,心中愁腸百轉。
三階上去,心中柔腸寸斷。
門近在眼前,竟只是虛掩著,輕嘆一口氣,打開門進去。手微抖。
「斐兒嗎?」無計思量,心中如此的空虛,一時間被這如天籟般的聲音填滿了,思念如潮,一時漲得滿滿的,漲得心似乎都有點痛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著俊秀的人兒從後殿走出。一襲銀白長衣,儒雅瘦削,眉峰微蹙,為什麼?為什麼與我見一面竟是以如此愁容相看?
「下官拜見王爺。」我笑著袖手下跪。
「這算是什嗎?」墨樵蹙了眉,眉間那一絲傷痛,似是揪了我的心一般的難受。
「下官初到京師,未來得及拜見王爺,倒是讓王爺屈尊來請,真是折殺下官了。」口不擇言,非是存了心,但是卻不由自主地在刺傷著眼前的人,也在刺傷著自己。
這算是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這樣的一個人兒,在夢里,是多麼的百般呵護,是多麼的憐惜疼愛,今天到了自己眼前,為何卻是這樣子地在出口傷他?
墨樵沉默著。
我淒然笑道,「聞得王爺來召,下官受寵若驚,來此處匆忙,未來得及備禮,只有手中薄禮,還望王爺見諒。」
「這是……」面前的人兒慘白了臉,手微抖,攤開的手中,放的是一條粗糙的繩結。繩結處,綁著一條絲結。
物是人非。
當日家道中落,家中僅有一子一母,清貧人家,小孩子輟了學幫著家里,母子孤苦,撿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受傷文士,小孩見人心喜,文士養傷之時便留了下來,兩師徒,一個沉靜,一個調皮,閑來習字念書,忙來燒火賣柴,少年情懷,不知何時心中竟生了情,跟前跟後,偷一個香吃一個豆腐,甘甜如蜜。偶爾去樹林子里踫到一頭從山里跑下來的小野驢,當徒弟的饞嘴不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住,卻不能吃它,被師傅生生教訓了一頓,嘿嘿幾聲笑,掩去心中滿足。
便這般日子如流水,三載光陰逝去。
昨日事,不堪言,一提及,淚滿襟。
兩只清亮的眸子溜溜地轉,視線落到師傅黑色長發上,為人師傅的今晚剛沐浴餅,散著一肩黑發,隨風而起,少年喉間咕嚕咕嚕吞口水,搶過繩頭來,一下子便挑起師傅的頭發綁住。七纏八纏,纏了個死結上去。
為人師傅的愕然,當徒弟的心中小鹿亂撞。
師傅笑一聲,道句「毛躁性子不改。」割斷了那短短一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