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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夢 第2頁

作者︰岳靖

再一次說道,他沉穩頷首,旋往階梯下走。

伊洛士凝視著少年被陽光照耀的背影,又說︰「泳具等會兒為您送過去,羅煌少爺。」少年沒回頭沒應聲,當他對空氣發聲。

伊洛士不認為少年是個無關緊要的跟班,跟班可能僅止于表面身分,甚至連「羅煌」這個名字都有問題,他懷疑,少年真正的、私底下的身分,是景上竟那個傳聞中的獨生子。

大少爺景上竟暗里動作不斷,多年前與老爺景榮太大吵一架離家,後來更將Red  Anchor改成Blue  Compass,徹底帶走景家事業最賺錢的船隊。景家現下掛著Red  Anchor旌旗的,單剩公益大于營利的海事畫廊博物館,Red  Anchor像是一名日薄西山的老者,等待著歿世。Red  Anchor,這個象征景家的徽幟,會否因為老爺景榮太的消逝,跟著永沉大海?

伊洛士無法深思問題的答案。不管消失或存績,Red  Anchor已經成為未央小姐瘦弱肩上的沉重責任。

「怎麼搞的?這個家的下人只剩你?」景上竟一早醒來,感受到百年大宅子的寂寥。從樓上到樓下、內廳到外廳、中庭到前庭,沒見一個人影在擦窗、拖地、澆花,也沒人給他送杯起床茶、醒神毛巾、伺候更衣。他一身睡袍、室內鞋,不修邊幅、懶模懶樣走出屋側小門廳,諷刺笑聲沉徐傳遞。「死了主人,忠僕全跟著殉葬嗎?」

伊洛士回正身。「您早,大少爺。」半鞠躬問候。「您要和羅煌少爺在泳池畔——」

「那小子跑去晨泳了?」打斷伊洛士嗓音,景上竟語氣有一絲真誠淡笑。

「羅煌少爺看起來相當健康強壯,體魄和大少爺一樣好——」

「一樣好?」景上竟哈哈大笑,搖頭道︰「伊洛士,你錯了——那小子比我好、比我好。」這像是父親為自己杰出的兒子感到騎傲。

「是。羅煌少爺青出于藍。」伊洛士沈定地說。

景上竟止住笑聲,挑唇。「是啊——青出于藍……幾年不見,你越來越有個管家樣子,比你老爸做得更好,哼……」唇角譏嘲地揚扯,睥睨的目光刻意打量伊洛士一身管家式黑服。

「這行頭也是繼承你老爸的?」伊洛士的父親服侍了景家兩代主人——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這命運,像基因會遺傳,他離家前,這個伊家孝子接下父親的位置,把伺候他父親和他當人生目標。

「你真不簡單——服侍情敵當使命……」景上竟惡意地踫觸他那永遠無法愈合的痛處。

伊洛士臉容僵凝,抿直的唇像蚌殼微啟一縫,吐出平板聲調。「大少爺要上墓園看老爺,我請葛叔備車——」

「你要繼續做這種事?」景上竟往台階移步,聲音沉緩地發出。「移情作用,還是怎樣?這麼堅持伺候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分差異了,沖口打斷景上竟。他雙腳跨步,身軀一半沉在側門廳屋檐陰影里,一半被陽光削白,猶如在審判罪人,站定頂階邊緣看著景上竟。「您是回來上墳告慰老爺,盡最後孝道,我馬上準備鮮花,讓您啟程;若是為了未央小姐繼承的單薄遺產——」

「這幢房子很值錢,各國收藏家對RA大樓里的珍稀鼻董也很感興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氣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那麼做。」話語跟著冒出。

景上竟回過身,藍眸若冰,對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扞衛模樣,薄唇逸出無情的輕蔑冷笑。「行,你繼續抱著你的孝道忠誠做該做的事——」月兌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丟,他徑自邁步。「上墳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來,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撿起弄亂他頭發的絲絨晨袍,無聲轉入屋內。

她沒有允許他進入——

後花園的游泳池像一座湖,形狀不規則,仔細走一趟池畔,並非那麼不規則,它是個巨大的陰陽形——不知道是陰?還是陽?

看那水光顛爍,波紋漣漪鋪白,想來是陽,陰則是浮定池中的黑點,像鯨魚眼楮。那當然不是魚眼、不是個點,是個真正柔美的陰,一個縴縴絕麗少女。

她昨天穿睡袍,今天穿泳衣,兩次都教他深覺自己冒犯她,所幸他今早練過功課,腦袋清明,沒昨晚沖動,克制地當個旁人,靜觀幻幻夢景。

月兌離現實的草地,綠得發亮,宛如不是草地,是寶石,依順泳池形狀,流線地擴進樹林,林蔭下,石燈座小徑沒有盡頭地蜿蜒,這後花園無邊無際地大,高聳樹木叢生成綠林屏障,阻擋仙境外頭的阿克泰翁目光。是了,這像夢里仙境,鳥鳴婉轉悅耳,植物鮮沃碧翠,池畔遮陽棚用純絲、蕾絲搭築,儼如雲朵屋,里頭擺的沙發躺椅一色一體自棚壁衍生而出,有台骨董音響播放著德布西的〈棕發女孩〉,幾本雜志書籍丟在抱枕上,米白圓桌也布置了餐點飲料。

一個聲音——像在電影院賣爆米花的那種——對他說「請坐、請用」。他坐入床一般的舒適躺椅,喝著味道特別的果汁,想起家族麼堂嬸最近在研究迷藥的事。他認為,所謂的迷藥,大抵如此——他聆听恬靜迷蒙的〈棕發女孩〉,臉朝泳池,轉不開視線。

他在看她。景未央設法當羅煌不存在,她游自己的泳,在自己的泳池里,與過去每一天早晨相同,池畔的綠地凝著晨露,不,今日不一樣,管家說今天濕度不足,得開灑水系統——那埋藏于土里的小小機關,薄嘖水霧,弄濕空氣里的曦陽,風輕吐一道道飛虹,七彩染空,天不再是單調的憂郁。

今日不一樣,與以往不同,她翻身仰泳,躺在真正的水床,留意岸上多出來的男生。她知道他在看她,因為她也在看他。她看見他迷陷水霧陽光中,最後走進她的遮陽棚,還在看她。

她沒有允許他任何舉動,可他昨晚住進她的房子、今早自由在她的空間行走,讓來遮陽棚布餐的佣人服侍他落坐享用美食……當她覺得夠了,游向遮陽棚那頭岸畔,踩著梯級離開水面時,他拿起一本書籍擋去他們對個正著的目光。

像是小說里,那個中年男子的卑劣行為!

景未央甩甩頭,拉提小腿,要上岸,下一秒,腳部筋肉一陣僵硬疼痛,使她沒踩妥金屬橫階,摔回池水中。

落水聲很突兀,連接一串啪啪啪地凌亂撲打,擊中羅煌強烈的本能,他警覺地移開遮眼的書籍,神情頓凝,躍起身,飛快奔跑,毛巾自他頭上飄落,他像支箭,射出雲朵之外,穿進不平靜的水下。

透澈深漾的水波中,景未央過度掙扎,正在往下沉,羅煌撥開水阻,潛往深處,精準地抱住她的身子,長腿踢水,冒出池面,她不安地竄動,劇烈喘咳,他一手繞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彎纏護她的肩,讓她靠著他的頭,低語︰「別緊張,不要掙扎,我帶你上岸……」

「杭伯特說受愛慕的女孩是惡劣而殘酷的。羅煌,千萬別對這丫頭存任何心……」

忽遠忽近的男嗓音,有種空泛虛無感,她睜開眼楮,視清這個聲音是出自兄長之口。

「怎麼搞的?小丫頭——在自己的池子游泳也會溺水?」他出現在她上方,俯對的姿態,使她清楚那雙藍眸里的涼冷不是關懷。

「她腳抽筋,差點溺水。」另一個聲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沒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綁著千斤鐵錨,她也不會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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