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想起管家提醒她的——兄長這次回來的目的……
「我回來掃老頭的墓,可沒心理準備要參加小丫頭葬禮——」
「大少爺,請別說這種話。」她的管家護在她身邊,將兄長隔離她的視野。
一個踫撞聲。桌上有東西倒了。
「小心。」有點澀的嗓音又響起,不慌不忙,帶著礦石質地般的磁性。她認得這是兄長的跟班——他再一次,如昨晚那樣,蹲在她身前,一手抓著她的腳,一手接住賓落桌緣的水煮蛋,順勢般地例落,擺好遭兄長撞歪的蛋杯,把蛋放回去。
「羅煌少爺,我來——」
「伊洛士,」管家的聲調被她中斷,她的眼楮從兄長跟班身上轉開,安沈地,好像這遮陽棚只存她和管家似地說︰「今天的水溫有點過高,太熱了……」腳輕輕地抽離少年按摩的手。
「是。」管家應聲。
羅煌同時抬眸。她並沒有看他。他說了一句︰「溫水池比較適合你。」收手,站起身。
伊洛士上前一步,將手里的連帽浴袍往景未央身軀罩。
景未央拉戴帽子,掩著濕發、掩著臉龐,離開躺椅,趿好鞋,緩行往外。伊洛士亦步亦趨,緊跟小姐身影。
〈棕發女孩〉自骨董音響揚聲器飄泄,不著痕跡地一遍遍回旋。
第1章(2)
「水溫低于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語。
「別對那丫頭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後,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點也不感謝你。」
羅煌轉回面對外頭的臉龐,收斂雙眸,說︰「她只是跟你一樣不在意禮貌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這臭小子罵他無禮!很好。羅本不愧是他的摯友,借他兒子體驗「父子沖突」!他說︰「你父親要我監督你去拜訪祭廣澤,你可別把上岸的時間浪費了——」
「我知道。」羅煌應答得極快,恍若景上竟真是個唆的父親,處處與兒子作對。
「現在不是你談戀愛的時候。」這話確實有六分父親教訓兒子的意味。
羅煌眼神乜斜,對著白色地毯上的水漬。「我不知道你是擔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撿起毛巾,擦擦滴著水的發絲,落坐躺椅,模著稍早翻閱的書籍。
景上竟搖頭失笑。「你這小子,非得這麼老氣橫秋?」從圓桌揀了塊抹好鮮女乃油、果醬的英式松餅,他咬一口,說︰「我好歹是你的長輩,在我身邊,得听我安排。」
羅煌沒說話,點了一下頭,翻起書來。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課今早就略過,去換掉濕衣服,準備出門。」交代完,他先行離去。
羅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余的果汁,讀著書里詩人被右翼人士槍殺的故事,再次翻頁時,一個影子閃進來,他以為是景上竟,正欲合書——
來人先搶書,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進〈棕發女孩〉里。「你想當杭伯特,年齡還差一大截。」
羅煌頓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閃藍的雙眸直視他,片刻,漠然回開,收拾躺椅沙發所有的雜志書籍,關掉音響,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靜得如貓打盹,冰塊在水杯里溶跌,兩個細細脆響過後,羅煌站了起來,走出去。他長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連帽,她轉頭,長發橫黏芙頰,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勾開那一綹發絲,彎曲的指節滑觸她肌膚。
景未央重重皺眉,瞬間恢復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氣了,鎮定地,生著氣,像個名門千金、大家閨秀該有的那樣,只除了剛剛在遮陽棚對他說的話。
「我認為桃樂麗•海茲是個粗蠻的少女,但你不是。」他說著,修長指頭緩慢移離她頰畔,不再糾纏她棕色的發絲。「把自己弄暖,別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隱顫,像是驚訝。「謝謝。」兩字從她紅唇騰冒而出時,反倒是他驚訝。
他覺得她比較想說「管好你自己」,倘若她這麼出口,他會告訴她游泳的姿勢可再將腰打直些,然而,這棕發女孩抱著自己的書、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釋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夢境。
天,晴得有些諂媚且朦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誰傳來?
迸建物維護專家湯舍半坐半杵,賴在辦公室窗邊,心不在焉將冒煙的咖啡杯一擺,眼楮貼靠望遠鏡目鏡,手指微轉調焦鈕。
這是可以看到港口景致的三十一樓層,他的天文望遠鏡,像大炮對準一排碼頭,枝微末節地找,怎麼也沒找到一艘Red Anchor的船。
那些船艇的旗幟,有旭日、有星月、有蓮花百合、有鴿子餃橄欖枝……就是沒有顯眼的紅錨。
肯定是搞錯了。移開望遠鏡,湯舍站起身,一個沒注意打翻咖啡杯,熱騰騰的液體從窗台濺流下來,燙得他跳腳,惱怒自己的失態,同時記起Red Anchor早被景上竟改成Blue Compass,哪找得出什麼RA船艇!
湯舍鎮靜情緒,走向銀灰閃折的牆面,手掌一踫那牆,裂出一道門,是盥洗間,他進去沖涼腳上的燒燙感,換了件長褲,赤腳走出來,踩一下特定地方,原本空曠只鋪墨綠地毯的空間正中央,陡升辦公桌椅,像是花兒破土鑽出草皮,有點神奇。
湯舍習以為常地行至桌邊,擰開台燈。大晴天,陽光輝映大窗,照亮半個桌面。只是,湯舍一坐入辦公椅,通常會開燈,再用遙控器降下電動窗簾,阻擋自然天光。這辦公室其實還兼私房,大部分時間,他在這兒工作,也在這兒過夜。床鋪不使用時,聲控豎起,藏嵌在牆中,復制了達利〈原子的麗達〉的床底成為牆上畫。
湯舍把自己的地方弄得處處科技,收入來源靠的是古建物。
景家那幢老宅至今風貌依舊,乃是他湯某的功勞。他今天得去跟景上竟邀邀功——最重要的是,算算帳!
備妥資料,穿雙便鞋,湯舍急急出門,趕往景家大宅。
還沒繞過坡彎,擋風玻璃框定的視野主景已被坡頂景家大宅取代。那幢房子是隻果花嶼著名的古建物之一,座落港口郊區濱海拔起、聳入雲端的奇山陡崖,在層巒出跳之間閃射綺彩,說是城堡也不為過。
景家人生性好大喜功,據說,前幾代景氏先人為了彰顯家族在隻果花嶼的地位,重金聘請鋼雕藝術大師搞了個與巴西首都耶穌像差不多的雄偉紅錨,矗立在港市中心,那一帶舊時屬于景家產業,而後景家將地捐出,成了現今的海運公園,夸張的紅錨醒目地鑿定至高廣場,比起導航塔,更像這座島的天際線。
都說沒有景家、沒有紅錨,就沒有今日的隻果花嶼。可當今有幾個孩童在海運公園最大最高的廣場玩耍同時,還知曉這段歷史?何況Red Anchor已被Blue Compass取代。也不知道是不是景上竟這代的景家人比較神秘低調,感覺景家名聲不如往日,似乎所有風華唯剩那幢他定期維護而閃亮亮的老宅。
大門開著,一輛車在絲柏掩映下,低速駛出。
是景上竟!湯舍用力回轉車頭,啪地按住喇叭,發出長鳴。
簡直不要命!景上竟踩住煞車板,摘下墨鏡,眯眼冷睨狂猛甩擋在前方的車身。
「仇家嗎?」羅煌平緩丟出一句。
景上竟偏首,瞥看無論遇到何等突發狀況都能沉著面對的小伙子。「羅煌——」淺勾唇畔,他說︰「是仇家的話,你就派上用場了——下車給擋路的家伙一點顏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