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说道,他沉稳颔首,旋往阶梯下走。
伊洛士凝视着少年被阳光照耀的背影,又说:“泳具等会儿为您送过去,罗煌少爷。”少年没回头没应声,当他对空气发声。
伊洛士不认为少年是个无关紧要的跟班,跟班可能仅止于表面身分,甚至连“罗煌”这个名字都有问题,他怀疑,少年真正的、私底下的身分,是景上竟那个传闻中的独生子。
大少爷景上竟暗里动作不断,多年前与老爷景荣太大吵一架离家,后来更将Red Anchor改成Blue Compass,彻底带走景家事业最赚钱的船队。景家现下挂着Red Anchor旌旗的,单剩公益大于营利的海事画廊博物馆,Red Anchor像是一名日薄西山的老者,等待着殁世。Red Anchor,这个象征景家的徽帜,会否因为老爷景荣太的消逝,跟着永沉大海?
伊洛士无法深思问题的答案。不管消失或存绩,Red Anchor已经成为未央小姐瘦弱肩上的沉重责任。
“怎么搞的?这个家的下人只剩你?”景上竟一早醒来,感受到百年大宅子的寂寥。从楼上到楼下、内厅到外厅、中庭到前庭,没见一个人影在擦窗、拖地、浇花,也没人给他送杯起床茶、醒神毛巾、伺候更衣。他一身睡袍、室内鞋,不修边幅、懒模懒样走出屋侧小门厅,讽刺笑声沉徐传递。“死了主人,忠仆全跟着殉葬吗?”
伊洛士回正身。“您早,大少爷。”半鞠躬问候。“您要和罗煌少爷在泳池畔——”
“那小子跑去晨泳了?”打断伊洛士嗓音,景上竟语气有一丝真诚淡笑。
“罗煌少爷看起来相当健康强壮,体魄和大少爷一样好——”
“一样好?”景上竟哈哈大笑,摇头道:“伊洛士,你错了——那小子比我好、比我好。”这像是父亲为自己杰出的儿子感到骑傲。
“是。罗煌少爷青出于蓝。”伊洛士沈定地说。
景上竟止住笑声,挑唇。“是啊——青出于蓝……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有个管家样子,比你老爸做得更好,哼……”唇角讥嘲地扬扯,睥睨的目光刻意打量伊洛士一身管家式黑服。
“这行头也是继承你老爸的?”伊洛士的父亲服侍了景家两代主人——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这命运,像基因会遗传,他离家前,这个伊家孝子接下父亲的位置,把伺候他父亲和他当人生目标。
“你真不简单——服侍情敌当使命……”景上竟恶意地碰触他那永远无法愈合的痛处。
伊洛士脸容僵凝,抿直的唇像蚌壳微启一缝,吐出平板声调。“大少爷要上墓园看老爷,我请葛叔备车——”
“你要继续做这种事?”景上竟往台阶移步,声音沉缓地发出。“移情作用,还是怎样?这么坚持伺候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分差异了,冲口打断景上竟。他双脚跨步,身躯一半沉在侧门厅屋檐阴影里,一半被阳光削白,犹如在审判罪人,站定顶阶边缘看着景上竟。“您是回来上坟告慰老爷,尽最后孝道,我马上准备鲜花,让您启程;若是为了未央小姐继承的单薄遗产——”
“这幢房子很值钱,各国收藏家对RA大楼里的珍稀鼻董也很感兴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气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那么做。”话语跟着冒出。
景上竟回过身,蓝眸若冰,对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扞卫模样,薄唇逸出无情的轻蔑冷笑。“行,你继续抱着你的孝道忠诚做该做的事——”月兑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丢,他径自迈步。“上坟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来,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捡起弄乱他头发的丝绒晨袍,无声转入屋内。
她没有允许他进入——
后花园的游泳池像一座湖,形状不规则,仔细走一趟池畔,并非那么不规则,它是个巨大的阴阳形——不知道是阴?还是阳?
看那水光颠烁,波纹涟漪铺白,想来是阳,阴则是浮定池中的黑点,像鲸鱼眼睛。那当然不是鱼眼、不是个点,是个真正柔美的阴,一个纤纤绝丽少女。
她昨天穿睡袍,今天穿泳衣,两次都教他深觉自己冒犯她,所幸他今早练过功课,脑袋清明,没昨晚冲动,克制地当个旁人,静观幻幻梦景。
月兑离现实的草地,绿得发亮,宛如不是草地,是宝石,依顺泳池形状,流线地扩进树林,林荫下,石灯座小径没有尽头地蜿蜒,这后花园无边无际地大,高耸树木丛生成绿林屏障,阻挡仙境外头的阿克泰翁目光。是了,这像梦里仙境,鸟鸣婉转悦耳,植物鲜沃碧翠,池畔遮阳棚用纯丝、蕾丝搭筑,俨如云朵屋,里头摆的沙发躺椅一色一体自棚壁衍生而出,有台骨董音响播放着德布西的〈棕发女孩〉,几本杂志书籍丢在抱枕上,米白圆桌也布置了餐点饮料。
一个声音——像在电影院卖爆米花的那种——对他说“请坐、请用”。他坐入床一般的舒适躺椅,喝着味道特别的果汁,想起家族么堂婶最近在研究迷药的事。他认为,所谓的迷药,大抵如此——他聆听恬静迷蒙的〈棕发女孩〉,脸朝泳池,转不开视线。
他在看她。景未央设法当罗煌不存在,她游自己的泳,在自己的泳池里,与过去每一天早晨相同,池畔的绿地凝着晨露,不,今日不一样,管家说今天湿度不足,得开洒水系统——那埋藏于土里的小小机关,薄啧水雾,弄湿空气里的曦阳,风轻吐一道道飞虹,七彩染空,天不再是单调的忧郁。
今日不一样,与以往不同,她翻身仰泳,躺在真正的水床,留意岸上多出来的男生。她知道他在看她,因为她也在看他。她看见他迷陷水雾阳光中,最后走进她的遮阳棚,还在看她。
她没有允许他任何举动,可他昨晚住进她的房子、今早自由在她的空间行走,让来遮阳棚布餐的佣人服侍他落坐享用美食……当她觉得够了,游向遮阳棚那头岸畔,踩着梯级离开水面时,他拿起一本书籍挡去他们对个正着的目光。
像是小说里,那个中年男子的卑劣行为!
景未央甩甩头,拉提小腿,要上岸,下一秒,脚部筋肉一阵僵硬疼痛,使她没踩妥金属横阶,摔回池水中。
落水声很突兀,连接一串啪啪啪地凌乱扑打,击中罗煌强烈的本能,他警觉地移开遮眼的书籍,神情顿凝,跃起身,飞快奔跑,毛巾自他头上飘落,他像支箭,射出云朵之外,穿进不平静的水下。
透澈深漾的水波中,景未央过度挣扎,正在往下沉,罗煌拨开水阻,潜往深处,精准地抱住她的身子,长腿踢水,冒出池面,她不安地窜动,剧烈喘咳,他一手绕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弯缠护她的肩,让她靠着他的头,低语:“别紧张,不要挣扎,我带你上岸……”
“杭伯特说受爱慕的女孩是恶劣而残酷的。罗煌,千万别对这丫头存任何心……”
忽远忽近的男嗓音,有种空泛虚无感,她睁开眼睛,视清这个声音是出自兄长之口。
“怎么搞的?小丫头——在自己的池子游泳也会溺水?”他出现在她上方,俯对的姿态,使她清楚那双蓝眸里的凉冷不是关怀。
“她脚抽筋,差点溺水。”另一个声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没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绑着千斤铁锚,她也不会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