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他提出的疑問,她笑著啜了一口酒,「不是一個人喔,而是好多人。」
他不意外。
她已經不止一次說過,她有許許多多的感情經驗。意外的是,面對如此的「好多人」,她竟一點也不在意,臉上的笑容溫暖得讓他無法直視。
「你為那些人難過嗎?」
「曾經。」
「現在沒有?」那麼,蕭憶真為何還不離開他心上?
「疤痕的存在意義是這樣的,它只是一道印記,提醒你在某時某刻,曾經發生過什麼。」她淡淡地說,就像在討論一個與自己沒有太大關聯的故事,「不管怎麼樣,傷口早已經好了,不再流血,也沒有痛覺,甚至,也阻止不了你繼續呼吸繼續活著。」
「無所謂的,像游魂一樣繼續活著嗎?」他握著酒杯,眼里盡是失落,也是無助,「阿黎,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雖然我們今天才談過為夢想而活的問題,但是……很多時候,為夢想而活,最後又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這麼想?」
「許多人的人生很平凡,或者根本沒有夢想可言,但是他們活著,總算還有寄托。不管是情人或家人,他們可以為了讓這些人有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不管外面有多少風風雨雨,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他輕嘆,「但是,我為誰呢?每天回到空蕩蕩的家里,要不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就是對著我不想和她說話的人,因為過去實在太沉重了。」
「我正在听你說話呢。這樣你能不能覺得好一些?」她放下啤酒罐,握住他的手,「可是,把生活目標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會很痛苦的,真的。」
「那麼,你呢?你真的快樂嗎?」
「我和你不一樣,我曾經過著太被家人約束的日子,那是很大很大的壓力。」
她的面色一沉,和桌上相片里的她幾乎無異,「我從沒見過我爸,有記憶以來,就只有我媽照顧我,對我爸的認識,全都是她告訴我的。包括我爸怎麼不負責任、沒有擔當,二十幾年听來的一切,都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了。失去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是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傷害吧,所以她的不甘心,還有擔憂,一古腦兒的轉到我身上來,我不只要當她的女兒,還得身兼她的丈夫保護她。」
握她的手,更緊了些,他問︰「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她想讓我爸知道拋下她是錯的,所以把我當成報復的工具,以為我有好的成就,我爸就會後悔。要是我做不到她的要求,沒有飯吃或是被揍是常有的事啊。她很愛我,她也常常對我明說,但時不時便用各種理由荼毒我的精神,荼毒後又再次表達她的愛意。我的心情很復雜,卻又不能怪她,我永遠無法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也為此感到內疚、無所適從……」
「阿黎……」一陣刺痛,從眉宇之間直穿胸口,「你還那麼年輕,怎麼咬著牙撐過,而且可以這麼無邪地笑著?那很痛,一定很痛。」
「我還是想為自己活下去。」她松開他的手,「我生來就不是一塊黏土,可讓人任意塑造,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完成的長篇小說,大概十萬多字吧,都還沒寄給出版社,她就趁我睡覺時將整篇刪除,原因是這種不務正業的喜好,會影響到我做該做的事。」
「難道她不知道你有這方面的天分嗎?」
「她知道啊。」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但是她不要我當作家。她也有自覺,覺得自己的情緒有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我能念心理系,成為心理諮商師。」
最泊的就是把孩子當成遺憾替代品的父母,希望孩子能完成他們隨著青春一同流失的夢想,好在瞞氣離世的那一刻,總算能帶著一絲笑容,聲稱自己不虛此生。然而,為了他們心心念念的夢想,耽誤了無辜的孩子,然後呢?孩子的遺憾,再承繼給孩子的孩子,成為永遠不得完結的輪回嗎?
還好,黎詩雨總算當上了作家,而寫作也為她帶來踏實的名利。在夢想這一部分,至少她沒有遺憾。
「阿黎,那你現在……」他環顧房間四周,「這里現在是你一個人住吧?」
「是啊,我大學畢業後就逃走了。」她一副解月兌了的神情,「我媽的確很愛我,但,和她一起生活,我真的會死。養說我不孝順也沒關系,這種情況下我只能顧自己了。」
「你媽媽……那麼放心讓你離開嗎?」他仍然擔心。
「當然沒有那麼容易。一開始也是哭啊鬧的要我回去,但是這一年多來我在寫作上有了點成果,算是符合她對我的部分要求吧,她在朋友之間很有面子。于是,我和她說,我也很愛她,但我還是希望得到讓她更滿意的成果,所以我需要自己的空間專心寫作。」
「阿黎,你會恨媽媽嗎?」
「說不恨是假的。」她將雙腿縮到面前,抱膝坐著。「我真的曾經希望她會因為我的成功而感到欣慰,但後來我發現,就算我不是作家而真去做了心理諮商師,她也不會為了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高興。因為,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那個從沒見過的爸爸也不會再看她一眼。她大概也知道吧,只是從來不願意承認而已。」
在他面前,她難得露出脆弱的一面,像個歷劫歸來的大孩子,滿身傷痕與疲累。輕輕地,他將她攬進懷里,「阿黎,所以第一次在攝影棚,你說的那個女圭女圭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阿黎曾經是個很棒的女圭女圭,但是媽媽不喜歡,所以拆了阿黎的身體、頭發,想把阿黎變成她喜歡的樣子,卻發現無論怎麼改造,她都覺得不好,而阿黎也慢慢壞掉了。」他的懷抱像暖暖的被窩,讓她放心地依賴著,「不過算了,阿黎已經把自己修好了,過去的都不重要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鼓勵她,即使這些話她早就有所自覺。「不是每個女孩在二十四歲的時候都能有你這樣的成果。」
「為自己努力是最踏實的。」她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所以,我沒想把什麼人當作生活寄托,我只能為自己。你剛剛提起的失落感,我還沒有感觸。也可能時間太早了吧,畢竟我才剛從牢籠里出來。」
也是。
逃出沉重的童年與原生家庭,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天地之大,任她不受限制地以肉身與靈魂試煉人生的限度,不讓任何人成為負累,對她理所當然是最好的。
包括感情。
「也許,是你還沒有遇見能放心依賴的人。」
但,有可能是他嗎?
「那就更難說了。」也許她可以瀟灑地收放感情,但是在某一層面上,她對愛也是絕望的。「愛情是更難掌握的事。」
在所有她參與過的愛情故事里,她曾經是被遺棄的洋女圭女圭,也曾經是狠心把人遺棄的變心者。
「的確,感情是誰也說不準的。」包括此時此刻,就算她對他坦白了私密的心事,他也無法肯定能就此留住她。不光是毫無把握,而是他又開始不安了。黎詩雨是那樣自由的女孩,留住她,到底能不能讓她幸福?「告訴我吧,那些男人又讓你經歷了什麼?」
他無辜的眼神,她看在眼底。
小說家總在說別人的故事,像造物主般左右角色的命運,將自身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團謎般,不容被拆穿或看破,她卻打破自己訂下的規則,不光是藏在記憶底層的成長晦暗,她甚至劃開胸口,讓他看見那方寸劇場里演出過的情海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