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順喔。」她向男孩分析現實的考驗,「雖然教書能維持生活開支,但我寫了好久好久,被退稿無數次以後,才有出版社收我的稿子。有的時候耐得住性子的『等待機會』,比創作還來得重要,你可以承受嗎?」
「沒有試就放棄,就算以後錢賺得再多,當不成畫家的遺憾,會永遠在心里。」
「但如果一輩子都做不了成功的畫家怎麼辦?」
「說不遺憾是不可能的,但至少遺憾不會太大,因為我試過了。」
「記得你現在說的話。」她給男孩一個溫暖的笑容,「然後,繼續畫吧!」
「剛剛說的話,我也拿來說服我媽,可是她听不進去。」
「夢想不能用說的。空口無憑,不是嗎?」
「那我知道了。」男孩有了淺淺的笑容,「我會做給她看的。」
「不不不,不是做給她看。」她搖頭提醒著︰「是做給你自己看,因為夢想是你的。做給別人看的話,永遠不會有滿意的一天喔……」
「對喔,為什麼我從沒想過這點?」男孩恍然大悟,「我要更懂得安排時間,絕不放棄畫畫。」
她拍拍男孩的肩,「要為自己努力。」
「我知道了,阿黎,謝謝你。」
「加油!」
看著男孩帶著欣慰的笑容離開,旁觀的林靖風走向她,帶著笑意說︰「你這樣是不行的。」
「什麼不行?」
「從頭到尾,你都沒有提醒他要好好讀書。」他提出普羅大眾共有的質疑,「支持學生為太理想化的夢想努力,其它家長和老師應該會覺得你很危險。」
「在這個社會,能把書讀好是一種保證,只要拿出好成績,未來失敗的機率會少于成績平平的人,但對他來說,那並不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她並不覺得有所不妥,「教課那麼多年,知道有清楚人生目標的孩子很少,我不希望夢想的火苗就這樣滅了。」
「絕大多數的老師是讀書這條路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不會想到這點。」
「人生不該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她的神情難得顯得嚴肅,「生來只為了讀書不是很可悲嗎?沒有夢想、目標,就算未來真的有好的物質生活,但會有不虛此生的感覺嗎?」
「你讓我想到我高中的時候。」順著話題,他和她分享了一小段往日的故事︰「我開始迷上攝影,想要有一台屬于自己的單眼相機,于是利用課余時間打工,什麼工作都做過。補習班的板哥、便利商店的夜班店員,只要有機會,我都願意。雖然很累,但是很快樂,因為我知道離目標越來越近了。」
「然後呢?你身邊的人怎麼說?」她伸出手阻止他回答,「讓我猜猜看喔。他們知道你賺錢是為了買相機,大概會笑你不切實際,並且告訴你,並沒有多少人可以真正變成頂尖攝影師,那都是萬中選一的機會,別作白日夢了。」
「你猜對了。」他點點頭,存留于花樣年華的熱情,在她面前被一一喚回,雖然逝去的美好總長不過一季花開,此刻腦海里還是有鮮明的色調,是勇往直前的鮮紅色,「但我為什麼一定要做『頂尖攝影師』?像我現在這樣,能拿相機為許多女孩留下美麗的記憶,也許沒太大你知名度,但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有什麼不好?他們當老師的,又有幾個是真正『名師』?」
他們相視而笑。
活在血液里的藝術靈魂踫撞出火光,終于,他和她如此接近。這是他們第幾次見面?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不重要,總之,一種強烈的信念讓他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她了,就是她了。漫無目的、心如死灰地過了那麼久,原來是為了等她出現。
她也那樣想嗎?
「說得好,阿風。」她為他拍了拍手,「可惜現在在教室,否則還真想拿罐啤酒和你干杯。」
「那有什麼難。」他忍住想立即緊擁她入懷的渴望,「等你下課後,我們去便利商店買一手。」
「好!」
課程結束後,他們帶著一堆酒和食物,開車回到黎詩雨的套房。
她住在淡水捷運站附近,七樓的高度,可以遠眺遠方海景。
屋里擺設很簡單,沒有什麼多余的東西。靠近大門的地方,有一張大圓桌、木制書櫃和一套黑色的雙人沙發;沙發後面則是一張雙人床、梳妝台,和小小的衣櫃。
最讓他覺得特別的是大圓桌,前半部放著她的筆記型計算機,和厚厚一迭小說;後半部則放著一台小小的桌上型音響。圓桌的四周有五張椅子,其中一張是黑色的,上頭有椅墊,放在筆電前面,應該是她平常慣坐的位子;另外四張則是白色的,取代書架的功能,放滿各種書本、筆記、手稿,並不整齊,但的確是寫作的女孩擁有的小空間。
然後,他的視線回到桌面上,這才發現,台燈底下有一個金屬質感的相框,里頭放著她Lolita造型的特寫照片,眼神空洞,帶著被遺忘的失落。他一直都記得那一刻,如果可以使用「刻骨銘心」這個成語,那麼,在他生命之中,似沒有其它記憶更為吻合。
直透入骨,帶來的必然是刺痛,短短一瞬,就輕易留下抹不去的疤痕。然而,對于心動,人們何以總要用上此類字眼呢?
愛與痛到底是如何的依存關系?
痛,但是寧可痛,寧可追求,嗑藥一般,換來胸口短暫的、飄飄然的失序,最後便是抹不去的記憶與惆悵。
值得嗎?
她請他在沙發坐下,「你坐一下,我把酒拿去冰。」
打開冰箱之前,她隨手在書櫃前選了一片CD,放入音響之中。
「林慧萍?」瞥見封面上的歌手照片後,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方面,那不是一般年輕女孩會特別留意的歌手;另一方面,他沒想到除了薄荷糖之外,他和她還有其它相同的喜好。
「怎麼了嗎?」
「我也很喜歡她。」
趁著她在冰箱前忙碌時,他靠在椅背上,任流瀉的音樂自耳朵灌入心窩。她故意的嗎?那首歌,如果他沒記錯,歌名是「舊情人」。
他的心事,就這樣赤果果地被唱了出來。不想提、不想踫、不想問……只有讓一切都過去吧︰卻又找不到重新開始的門……
「很棒的歌詞。」黎詩雨拿了酒,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加上細致的歌聲,很溫柔的,像難得的好朋友坐在你身邊,不用多說什麼,就懂你的心事。」
「會唱情歌的歌手就是這點可怕,三言兩語,簡單的幾段旋律,就正中心里鮮血淋灕的傷口。」他打開啤酒罐,喝了一大口,「為什麼選這首歌?」
「因為我喜歡啊。」她與他踫杯,不置可否。
「阿黎,聊聊你好嗎?」他跟著接下來的歌詞一起問她︰「你心中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像隱形不會痊愈的痕?」
他試圖理解她內心深埋的過往,希望她也同是天涯淪落人,好互相安慰嗎?
或是,把她的形影更深刻地埋入心里,那片枯竭的廢墟就會重新花葉繁盛也說不定。
冷不防地,他想起杜維倫說過的,「只有你真正放下蕭憶真以後,你才能經營新的關系,否則對黎詩雨是很不公平的。」
不公平啊。
他如此喜歡黎詩雨,卻不敢承認,蕭憶真的存在仍左右了他對愛的認知。都說失戀彷佛踏過生與死,痛過了,死過了,就是重生。為什麼在死絕那麼久以後,他的感情還是無法下一瓢孟婆湯,洗清一切,轉世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