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救援?王上沒落阱下石已算是顧念兄弟一場了吧。」
半年前東丘舉兵入侵大齊東境,明明王上手中有八萬重兵,卻對遭受攻擊的安陽等城不聞不問。伏雲卿向其他王兄求援,但信使接連下落不明,毫無回應。
離開朝廷這三年來,她多次遇襲,甚至此時臂上仍帶傷,無力親自出陣;或許王兄們也同她一樣,正身陷危險中,自顧不暇。
「只剩一刻嗎……若守不住安陽,讓敵軍攻上雲間關,一突破便再無障礙,能由水路長驅直人,不出半年,大齊東面各州定會盡數落入東丘手里。」
七年前,伏雲卿主張在安陽山東面山麓興建新城,開拓山下廣大平原。
以往她有工部職務,鮮少回封地;但不問朝政回到封邑以來,她親率眾人引安陽山上的融雪進集水道,設儲水井,開闢山下新田,好不容易才讓連年旱災的東九州月兌離饑荒。
可同時在三年前,東丘王杭煜登基後遣使談和,發生使者半路遇襲的事故讓和談破裂,終于在半年前東丘對大齊發動了討伐。
她手中的領地東九州,位于雲間關外的三州六城在半年內僅剩安陽。
此次奇襲完全在伏雲卿意料外,以為有險峻山勢庇護,卻一夕間變色。東丘軍以少數精兵繞過固若金湯的城池,搶進險峻山道阻斷後方,孤立了安陽城。她不得不懊惱承認,傳聞中東丘王麾下快騎,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伏雲卿那當時遇襲,傷勢嚴重,加上自一年前起西北出現大批流寇,安陽城兵員全投入清剿,她痛失先機,無力抗衡東丘襲擊,坐困城中存糧告罄,再撐不住。
「敗戰是我無能,我……對不住你們。」
「是王上失德嫉才,紊亂朝綱,惹來戰禍,甚至派人刺殺輔政四王,怎能怪王爺。」
「蘭將軍,王上是我兄長,我勸諫無方,輔政無力,守城未逮,怎不負罪?我自詡為國為民,無愧于天,但對你們……東丘王允諾,若獻城相迎,便饒全城軍民,但我'我如何能降?可要我眼看全城盡滅,又何嘗忍心!」
東丘王答應,若伏雲卿率眾歸降,安陽一人不傷。但她如何能信狡獪的東丘王?只是……安陽城五千人性命,全系于她一念之間。
「王爺,東南方邊境不降的燕平城,和假意降服、暗夜偷襲東丘駐軍的納爾城,最後不論老小,城破後均遭處決。繁華的燕平與納爾,現在變成兩座荒城。」
「我知道。」雖是它國紛爭,傷重中的伏雲卿還是听得清楚。
再加上前方已降的五城殷監不遠,看得出那東丘王領軍雖極為嚴厲,但治事手腕也十分高明,對不戰便歸順之處廣開糧倉,發放糧餉,處決惡官酷吏,遠較大齊朝廷更能安定民心。
伏雲卿雖改善了百姓生活,治水有功,田地收成也大有斬獲,但背地里有不少人主張趁早歸降東丘,雖沒當面說,但她心底清楚幾年來王上作為造成的動蕩已讓民心遠離。
皇子應守護的大齊,是千萬百姓還是王上一人?
九王兄逼她母妃在父王駕崩百日後殉葬,她對王上也已死心,唯一懸念的是轄下百姓,牽掛的是幾名感情甚篤的兄弟,此外再沒留戀。
王兄們常告誡她,若形勢比人強,忍讓必有生天,她從來不是不懂——要保安陽城就一條路;只是她不可能真心降東丘。
但她從不喜歡玩弄詭計,討厭耍詐欺人,不想冒險詐降……她真沒力氣再偽裝下去了。過了冬至,也就滿二十了呢,她這個無能的大齊十四皇子啊……
「也罷……死了容易,活下來難。」
「那麼王爺、王爺之意是……」
「蘭將軍,傳令下去燒毀書庫,務必焚盡所有水路山道兵備圖。本王決意——」要讓眾人活命,只能這麼做,即使她不會原諒自己失守。
右手早已不自覺扶上腰間配劍。重華王一生磊落,也夠了。最後……為防王上借端生事,她不能留下任何「證據」。
皇子的命運,早在她降生為「皇子」的那一刻,便已決定一切。
「王爺!」從不曾抗命的蘭礎制住伏雲卿手腕。「王爺,您逃吧。」
「將軍竟要我逃命?伏雲卿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蘭礎笑得苦澀。「王爺您不逃,卻寧死不屈吧!王爺為挽救一城性命甘願殉死,可這里的人,都是王爺自九王手上救回來的,咱們虧欠王爺大恩,原就無以為報,明知王爺決心殉死,怎能置之不理?」
「能死得其所也不枉此生,百姓就煩蘭將軍代為照顧。我無能守住安陽,理當以命償罪,只盼東丘王能信守承諾,一人不傷。」
「不,開城降服的重罪不該讓王爺獨自攬下;何況這重華王,不,重華皇子原就不存在,即便您降了,別說東丘王不信重華王是女子,只怕他們會使出什麼生不如死的招數逼供。咱們不能見您——不能見皇女殿下受此羞辱。」
伏雲卿臉色刷白。「蘭將軍你……何時發現的?怎麼不曾、不曾詢問我?」
大齊女子地位卑微,從來只是男子附屬;別說不許讀書識字,連拋頭露面都不行。這偽稱皇子的大罪若被發現,早被處刑。
她戰戰兢兢咬牙苦撐隱瞞多年,如今否認也已多余。她無奈苦笑。「將軍竟只字不提,甘心跟隨我這些年……是過于委屈了。」
「對咱們而言,仁德的主子便是主子,無關皇子或是皇女。您身懷苦衷,咱們幫不上忙,唯一能幫的,便是守護您這秘密到底。這事,安陽城中,唯有末將與一雙兒女蘭祈蘭襄三人知道,沒別人知情,您無須擔心。」
「可我——唔!」伏雲卿猛然住口,頸後劇痛襲來教她一時站不穩,身後竟竄出一人襲擊她——是蘭礎將軍之子、她麾下副將蘭祈!
她呼吸一窒,眼前蒙上一片黑,最後擠出幾字︰「你們這是……做什麼?」
最後撐不住,任身軀無力摔跌落地。
意識飄忽遠去之際,依稀听見蘭礎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逐漸模糊。
「今後就當重華王已死,趁大軍進城前您離開吧。末將這回就不祝您武運昌隆了。忘了大齊也好……只願皇女您此後能一生無憂……」
搶在城落之前,蘭祈高舉白旗,開城迎進東丘大軍。
同時,安陽城中有幾處發生大火。沒太大傷亡,卻讓城中一時騷動四起,延燒一天一夜,最後好不容易撲滅火勢時,只找到一具面目不全的焦尸。
未及次日黎明,東丘王偕同貼身部將進入城中大殿接受降表。
苞進城的部分東丘軍士井然有序地在城東一口水井邊輪番歇息,不曾擾民;大部分士兵駐紮城下。
蘭祈率領所剩不多的安陽城官員,跪在廳中靜待東丘王發落。
東丘王始終不語,沉默僵局將蘭祈等人壓得喘不過氣。年輕的蘭祈幾次忍不住偷覷大位上的東丘王杭煜。
東丘王杭煜樣貌極美,豐神俊朗,儀表翩翩,劍眉星目下襯著高挺鼻梁,唇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痕,增添了幾分難以捉模的神秘。
他周身不帶半分暴戾肅殺之氣,可那身堅實的銀色連環甲下,卻隱約散逸一股強悍霸氣;只是,以為正應該趾高氣揚的東丘王,自進城後卻不曾流露一絲欣喜。
他平靜得讓人以為拿下安陽城只是樁無關緊要的小事。
杭煜以手支顎、略微斜倚座上的姿態煞是秀雅好看,像只慵懶美麗的豹子,讓人想趨前近瞧,卻又懾于其威勢而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