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爹爹的一名西域朋友來訪時意味深長地說︰「我昨日從李家鏢局回來,鏢局少東家有個九歲的小女娃,江湖兒女嘛,伶牙俐齒、開朗活潑,人又生得白白淨淨,很是討人喜歡。」那人說到後來,還刻意壓低音量。
「你家寧兒年齡與她相仿,氣質卻……唉呀,相差甚遠哪。墨兄,你得花時間好好‘教育’一下,別讓她同鄰國滿街漢人小姐一樣,整日哭哭啼啼,軟弱又嬌氣,與廢人無異。」瑤人大多大方磊落,輕藝而重態度,男子要有大丈夫氣概,女子要有大家風範,是以墨成寧被歸類為「不中用」那一類。
墨老爺含糊應了一聲,沒有答腔,卻也沒有反駁,因素知這名西域來的好友心直口快,話往往還沒經過腦袋就先從嘴里蹦出來,況且其中頗有幾分道理,便不好發作。不料隔牆有耳,他們的「低聲密語」一字不差地傳進正在拓印藥草的墨成寧耳里。
她心下微惱爹爹沒有替她辯駁,真是一點也不護短的父親,但又想,自己除了沒有「哭哭啼啼」外,十成里倒有八九分符合那人心中「漢人小姐」的特點。
那人又道︰「你們不是有句話,什麼什麼易改,本性難移的?」
「江山易改。」聲音中終于有了極淡的不悅。
「對,江山易改。」那西域友人撓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道︰「我瞧她這性子大抵是改不了,墨兄,你可記得八年前之約?」
「自然是記得。你當時說寧兒冰雪可愛,想先替你兒子佔個親家的位置。怎麼,擔心媳婦兒嗎?」他干笑一聲,神情復雜地觀察老友的反應。
那人面皮微僵,略顯尷尬,總不能說他今日是專程來退婚的,說當初他只是說說玩笑話,大家笑笑就好。
墨老爺暗暗揣測他的心思。他不願死皮賴臉逼人家兒子娶自己女兒,沉默片刻,艱難道︰「我還未告訴寧兒曾為她訂下婚配,當日酒足飯飽後的起哄,自然……不算數。」
墨老爺嘆一口氣,難道寧兒以後當真要嫁給迂腐儒生,在夫君的背影里藏著掖著過下半輩子?
那人如釋重負,滿面春風地朗笑道︰「所見略同啊,墨兄!這婚嫁呢,本該找自己喜歡的。我兒之後要接手我的商隊,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怠慢了寧兒總是不好。」
半年前的對話,如今憶及,已不若先前那般心底發酸,相對的,她第一次發自內心感謝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扭捏性子,讓她免于嫁與那撈什子西域男孩。
墨成寧推開窗子,讓雨絲輕輕拍在面頰上,試圖厘清如麻心緒。她想起那日也是下著這樣似有若無的雨,荀非溫潤的容色下卻帶有異常的執著,像是對自己所欲所求了然于胸。
一雙磨出繭的指掌繞過她,掩上窗扉。
「小心著涼。」輕柔無波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墨成寧沒有轉頭,仍是瞧著灰茫茫的雨景,輕聲道,「姑姑。」
「嗯?」墨平林取出櫥櫃里的繡針,繼續未完成的孤鸞傲立枝頭圖。
「幾年前你曾經闖蕩江湖,對不對?」
墨平林眼皮一顫,幽幽道︰「是啊,寧兒有想知道的事?」
「姑姑可識得天下第一名醫這號人物?」她細聲問道。
墨平林嘶了一聲,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令她目眶驀地有些發澀。
「姑姑?」墨成寧聞聲立時轉過頭,墨平林已捏著指頭,將手藏進袖中,並回復原本的平靜臉龐。「你……」墨成寧張嘴想說什麼,最後仍吞回滿肚子疑惑,雖然是剎那間的事,但她方才確實看到了姑姑心傷的模樣。
兩人沉默良久,雨點饒富節奏地敲擊磚瓦屋牆,聲音清晰可聞。
桌子這頭的墨平林終于打破沉默︰「何止識得。他……他姓袁名長桑,外號辣手菩薩,左手殺生,右手救人。江湖人對他又敬又怕,尤其他的附骨針,可謂人人聞風喪膽。」
出神了好一會兒,她續道︰「可我知道,他是真正的俠者,可以為朋友道義赴湯蹈火;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為人是極好極好的,可他的心……」是極硬極硬的,她咽下沒說完的話,神色黯然。
墨成寧見姑姑神態這般淒惻,鼻頭一酸,走過去握住她顫抖的手。
墨平林嘴角擠出連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線,干笑道︰「我這麼大一個人了,還對那麼久以前的事耿耿于懷,哈哈。寧兒,你怎麼會問起這個?」
墨成寧連忙道︰「沒、沒什麼,我……我听說天下第一名醫是一個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們相遇時他二十有三,現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這幾年江湖事沒有太大變動,我想……第一名醫還是袁長桑。」
墨成寧心想,看來那袁長桑跟姑姑關系匪淺,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長桑的師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約期滿,墨成寧一早收拾些金創藥和補身的藥材,並準備了些食物,借口去照看苦瓜發芽了未,便溜上五靈山。
雨後天青的五靈山,泥味中混著青草芬芳,遍地泥濘中可見萌發草芽,干枯丫杈也抽出枝枝新綠,上頭鳥鳴啁啾。僅僅十日,景致猶如月兌胎換骨,渾然迥異。
墨成寧辰時出發,繞了大半天,卻是找不著通往林間深處的小徑,早春的日頭暖洋洋灑下,眼見已經午時,她覺得月復中饑餓,下意識模向籃中食物,卻想到老人這十天只能吃莓果野菜果月復,便緩緩抽手。
待終于找到洞窟前的白樺樹林,日陽已略偏西,數抹金黃投射林間,與煙霧交融,于林地綴上點點光亮。翠影幽暗處,藏青大袍翻飛,清臞背影負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終于想明白,不敢來了。」他仍是眺望著遠方。
「……我迷路了。」她氣喘吁吁。
老人回過身,見墨成寧雙履盡是泥濘,發絲凌亂地貼在頸間額際,雙手還提了個大竹籃,整個人渾似月兌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贊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來吧。」他往暫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驚異他腿傷恢復的速度。
墨成寧左顧右盼,打量著他的「居室」。說是洞窟,不如說是一個長年遭風蝕而形成的淺穴,外側處生了堆火,余煙未盡,而里側鋪著幾大片白樺樹皮,僅此而已。
看來老爺爺不會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爺爺,我給您帶些吃的,還有一些藥品。」她將沉甸甸的竹籃遞過去,老人伸手接過,有些訝異她獨自提著這重量走這般遠的山路。
墨成寧一整天只隨便用了早膳,這時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登時滿面通紅,垂著眼,兩眼發直地盯著沾滿泥濘的圓頭鞋,生怕對上老人的目光。
老者見她肚餓,卻不食籃中食物,心下不禁起疑,便喚她過來,笑道︰「都餓成這般了,快過來一起吃啊。」
墨成寧仍是陷在難堪之中,全沒听見老人話語。
老者見她不過來,疑心更是大起,沉著臉道︰「小泵娘不肯賞臉陪老夫吃嗎?」
墨成寧猛地回神,走近老人,一臉疑惑道︰「咦?什麼?」
老人掀開竹籃上的羅紋棉麻布,只見里頭擺著一罐金創藥、幾包去毒化癖的補藥、三顆大饅頭及數片臘肉。他取出一顆大饅頭,剝一半給墨成寧,墨成寧瞞了咽口水,明知不該消耗老人的糧食,仍是雙眼眨巴眨巴地接過。
老者背過身去,剝下一小塊饅頭,再拿了片臘肉,暗暗從懷中掏出兩枚細銀針及一包藥粉,用銀針沾了藥粉,插入那塊饅頭及臘肉試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