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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宴 第6页

作者:栗和

半年前爹爹的一名西域朋友来访时意味深长地说:“我昨日从李家镖局回来,镖局少东家有个九岁的小女娃,江湖儿女嘛,伶牙俐齿、开朗活泼,人又生得白白净净,很是讨人喜欢。”那人说到后来,还刻意压低音量。

“你家宁儿年龄与她相仿,气质却……唉呀,相差甚远哪。墨兄,你得花时间好好‘教育’一下,别让她同邻国满街汉人小姐一样,整日哭哭啼啼,软弱又娇气,与废人无异。”瑶人大多大方磊落,轻艺而重态度,男子要有大丈夫气概,女子要有大家风范,是以墨成宁被归类为“不中用”那一类。

墨老爷含糊应了一声,没有答腔,却也没有反驳,因素知这名西域来的好友心直口快,话往往还没经过脑袋就先从嘴里蹦出来,况且其中颇有几分道理,便不好发作。不料隔墙有耳,他们的“低声密语”一字不差地传进正在拓印药草的墨成宁耳里。

她心下微恼爹爹没有替她辩驳,真是一点也不护短的父亲,但又想,自己除了没有“哭哭啼啼”外,十成里倒有八九分符合那人心中“汉人小姐”的特点。

那人又道:“你们不是有句话,什么什么易改,本性难移的?”

“江山易改。”声音中终于有了极淡的不悦。

“对,江山易改。”那西域友人挠挠腮帮子,眼珠子一转,道:“我瞧她这性子大抵是改不了,墨兄,你可记得八年前之约?”

“自然是记得。你当时说宁儿冰雪可爱,想先替你儿子占个亲家的位置。怎么,担心媳妇儿吗?”他干笑一声,神情复杂地观察老友的反应。

那人面皮微僵,略显尴尬,总不能说他今日是专程来退婚的,说当初他只是说说玩笑话,大家笑笑就好。

墨老爷暗暗揣测他的心思。他不愿死皮赖脸逼人家儿子娶自己女儿,沉默片刻,艰难道:“我还未告诉宁儿曾为她订下婚配,当日酒足饭饱后的起哄,自然……不算数。”

墨老爷叹一口气,难道宁儿以后当真要嫁给迂腐儒生,在夫君的背影里藏着掖着过下半辈子?

那人如释重负,满面春风地朗笑道:“所见略同啊,墨兄!这婚嫁呢,本该找自己喜欢的。我儿之后要接手我的商队,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怠慢了宁儿总是不好。”

半年前的对话,如今忆及,已不若先前那般心底发酸,相对的,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感谢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扭捏性子,让她免于嫁与那捞什子西域男孩。

墨成宁推开窗子,让雨丝轻轻拍在面颊上,试图厘清如麻心绪。她想起那日也是下着这样似有若无的雨,荀非温润的容色下却带有异常的执着,像是对自己所欲所求了然于胸。

一双磨出茧的指掌绕过她,掩上窗扉。

“小心着凉。”轻柔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墨成宁没有转头,仍是瞧着灰茫茫的雨景,轻声道,“姑姑。”

“嗯?”墨平林取出橱柜里的绣针,继续未完成的孤鸾傲立枝头图。

“几年前你曾经闯荡江湖,对不对?”

墨平林眼皮一颤,幽幽道:“是啊,宁儿有想知道的事?”

“姑姑可识得天下第一名医这号人物?”她细声问道。

墨平林嘶了一声,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令她目眶蓦地有些发涩。

“姑姑?”墨成宁闻声立时转过头,墨平林已捏着指头,将手藏进袖中,并回复原本的平静脸庞。“你……”墨成宁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仍吞回满肚子疑惑,虽然是刹那间的事,但她方才确实看到了姑姑心伤的模样。

两人沉默良久,雨点饶富节奏地敲击砖瓦屋墙,声音清晰可闻。

桌子这头的墨平林终于打破沉默:“何止识得。他……他姓袁名长桑,外号辣手菩萨,左手杀生,右手救人。江湖人对他又敬又怕,尤其他的附骨针,可谓人人闻风丧胆。”

出神了好一会儿,她续道:“可我知道,他是真正的侠者,可以为朋友道义赴汤蹈火;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为人是极好极好的,可他的心……”是极硬极硬的,她咽下没说完的话,神色黯然。

墨成宁见姑姑神态这般凄恻,鼻头一酸,走过去握住她颤抖的手。

墨平林嘴角挤出连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线,干笑道:“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对那么久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哈哈。宁儿,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墨成宁连忙道:“没、没什么,我……我听说天下第一名医是一个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们相遇时他二十有三,现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这几年江湖事没有太大变动,我想……第一名医还是袁长桑。”

墨成宁心想,看来那袁长桑跟姑姑关系匪浅,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长桑的师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约期满,墨成宁一早收拾些金创药和补身的药材,并准备了些食物,借口去照看苦瓜发芽了未,便溜上五灵山。

雨后天青的五灵山,泥味中混着青草芬芳,遍地泥泞中可见萌发草芽,干枯丫杈也抽出枝枝新绿,上头鸟鸣啁啾。仅仅十日,景致犹如月兑胎换骨,浑然迥异。

墨成宁辰时出发,绕了大半天,却是找不着通往林间深处的小径,早春的日头暖洋洋洒下,眼见已经午时,她觉得月复中饥饿,下意识模向篮中食物,却想到老人这十天只能吃莓果野菜果月复,便缓缓抽手。

待终于找到洞窟前的白桦树林,日阳已略偏西,数抹金黄投射林间,与烟雾交融,于林地缀上点点光亮。翠影幽暗处,藏青大袍翻飞,清臞背影负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终于想明白,不敢来了。”他仍是眺望着远方。

“……我迷路了。”她气喘吁吁。

老人回过身,见墨成宁双履尽是泥泞,发丝凌乱地贴在颈间额际,双手还提了个大竹篮,整个人浑似月兑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赞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来吧。”他往暂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惊异他腿伤恢复的速度。

墨成宁左顾右盼,打量着他的“居室”。说是洞窟,不如说是一个长年遭风蚀而形成的浅穴,外侧处生了堆火,余烟未尽,而里侧铺着几大片白桦树皮,仅此而已。

看来老爷爷不会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爷爷,我给您带些吃的,还有一些药品。”她将沉甸甸的竹篮递过去,老人伸手接过,有些讶异她独自提着这重量走这般远的山路。

墨成宁一整天只随便用了早膳,这时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登时满面通红,垂着眼,两眼发直地盯着沾满泥泞的圆头鞋,生怕对上老人的目光。

老者见她肚饿,却不食篮中食物,心下不禁起疑,便唤她过来,笑道:“都饿成这般了,快过来一起吃啊。”

墨成宁仍是陷在难堪之中,全没听见老人话语。

老者见她不过来,疑心更是大起,沉着脸道:“小泵娘不肯赏脸陪老夫吃吗?”

墨成宁猛地回神,走近老人,一脸疑惑道:“咦?什么?”

老人掀开竹篮上的罗纹棉麻布,只见里头摆着一罐金创药、几包去毒化癖的补药、三颗大馒头及数片腊肉。他取出一颗大馒头,剥一半给墨成宁,墨成宁瞒了咽口水,明知不该消耗老人的粮食,仍是双眼眨巴眨巴地接过。

老者背过身去,剥下一小块馒头,再拿了片腊肉,暗暗从怀中掏出两枚细银针及一包药粉,用银针沾了药粉,插入那块馒头及腊肉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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