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氏夫婦隨商旅出遠門已月余,午後眾人聚于廳堂,等待老爺夫人歸來。
墨老爺一進廳堂,見臉皮薄似紙的女兒縮在通往內室的門旁,一副不喜人多的樣子,便不自覺地皺眉。
「寧兒,我在西域見那兒的小孩個個活潑開朗,怎麼你還是這副模樣,等你大些帶你去見識一番。」轉頭見到一旁站了名俊逸少年,神情溫和,眼神卻隱隱透露精明,心中微訝,忙道︰「有客人?」
少年一個抱拳,恭敬道︰「晚輩來自大臨京師,隨家叔至貴國王宮商討歲貢事宜,因晚輩尚非朝中之人,不得入宮,便至附近游覽一番,不料因故中了見血封喉之毒,幸得墨姑娘相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墨老爺詫異地看向自家女兒。「見血封喉?那你還……」活著?
墨夫人滿意道︰「寧兒定是用了我先前提煉的扁豆粉。寧兒用藥愈來愈精準,這些日子更顯精進了。」不愧是她教出來的。
墨成寧听得娘親稱贊自己,靦腆一笑,細聲道︰「是娘親教得好。」
墨老爺見女兒一點也不大方,不顧一旁有外人,不耐地瞅著墨成寧。
「寧兒,不是和你說好,待我和你娘回來後要稍稍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墨成寧心道︰我不是大家閨秀,我是……我是大家龜縮。
「成天躲在房內,不是玩弄花花草草,就是埋頭書中。寧兒,為父的很擔心你變成呆子啊。」墨老爺模模髭須,側頭思索著。
「不然這樣好了,再幾日便是團圓節,我上次提醒過你,要你練首曲兒,你現在就在這表演,給大家欣賞欣賞吧。」墨老爺走到一旁,悠閑地坐下。
瑤國的團圓節,是入冬前慶祝家人團圓的節日,家家戶戶在院子內唱著當地民謠,祈求全家平安度過寒冬。
墨成寧囁囁嚅嚅︰「爹爹,寧兒可以唱給您跟娘親听就好嗎?」她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狽,巴巴望著父親。這里不僅有爹娘、姑姑、僕役們,還有個外人,她可沒有那個膽。
「頂多加一個姑姑,寧兒不想唱給外人听……」見父親不悅,她勉強添上一個家人。
「成何體統!有人團圓曲只唱給爹娘听的嗎?」墨夫人正要開口為女兒求情,卻教墨老爺堵住話語。「你甭再為寧兒求情,她就是被你寵壞的。」
少年心道︰不就唱首歌嗎?卻見小泵娘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又硬生生收回淚水,不覺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
他想起前些日看見偏廳擺著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測是墨老爺所有,便誠懇道︰「晚輩家鄉也有類似活動,但總會搭配絲竹,踫巧前些日見到偏廳有支玉笛,玉笛較竹笛難掌握,想必墨老爺精于此。晚輩學過些皮毛,見著好笛有些技癢,可否借晚輩一試,並稍加指點?」
墨老爺被他這麼一捧,心下不勝歡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藥痴,連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個藥痴,自是沒人和他分享絲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點,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後的脾胃,便命家僕取了玉笛來。
墨成寧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場尷尬,萬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見少年俊眸噙笑望著自己,嘴形似說著「外人來救你」,頓時羞紅了臉。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瀉而出,間關鶯語像是訴說著忘卻塵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際,再接滑音似俯沖江河。眾人听得如痴如醉,後半段笛音漸低,化為婉轉的片片情思,顫音覆著迭音,猶如幽咽淒柔泉流。
听聞至此,滿座皆悄然無聲,忽然一陣啜泣聲打破這寧靜,卻是墨老爺的妹妹,也就是教導墨成寧不要拋頭露面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闖蕩,十七歲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歲時兩人再度相遇,她表白愛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方已心有所屬,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卻連側室之位都不願許她,只願認她作義妹。
但她要的,豈只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回家中,渾似變了個人,更告誡佷女做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小姐好過紅塵中人。
此刻听得淒切笛聲,終于炸開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積郁。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平林,你心中的結……還沒解開麼?」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發誓不再為他流淚,但現下我才知道,要忘卻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我先進去歇歇。」
少年略帶疑惑地凝視手中玉笛,想著定是因自己剛經歷生死一線,才會藉由笛聲抒發心事。他歸還玉笛,聆听墨老爺幾句指點後,便提起行囊準備告辭。
「承蒙前輩指教,不勝感激。晚輩受墨府偌大恩惠,回大臨後必差人來瑤國感謝救命之恩。」他深深鞠躬。
墨老爺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卻忍住沒出聲挽留。一旁的墨成寧雖極力掩飾,眼底仍泄露依依不舍的情緒。
少年見她雙瞳默然無語地覷著自己,心中微憐,便走到她前方,柔聲道︰「還沒請教姑娘閨名。」
「墨……」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名字,姑娘家會自報名字嗎?那俊秀少年只是唇邊帶笑,靜靜地等她開口。
她耳根子微熱,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姓墨,墨成寧。」稍停,又補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寧的寧。」墨老爺眼皮一顫,揚起濃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個揖,灼灼目光直瞧進她眸里,薄唇微揚。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
第2章(1)
「咦?小姐,這什麼呀?生長太過的青木瓜嗎?還是變種青椒?」丹丹手捧青碧色長形果子,果子形狀像是放大倍數的長形荔枝,表面凹凸不平。
墨成寧抿嘴笑道︰「那是荀公子遺人從中原送來的,據說是外國使節進貢的特產,似乎叫苦瓜吧。」
荀非當日告辭後,不出十日,便派人送來數件珍稀禮品,其中還有象牙笛和天山雪參,特意投墨家夫婦所好,令墨家受寵若驚,直問墨成寧究竟她「撿」了個什麼樣的人物回來。只不過,距荀非回中原已四月有余,突然間又送了五條苦瓜來,這讓墨成寧實在模不著頭緒。
當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擺上桌,她似乎懂得個中原因了。
以滑女敕的殷紅豬肉片為底,上頭鋪滿翠錄的苦瓜薄片,苦味中帶點脆甜,再佐以裹滿蛋液、煎得金黃的豆腐塊,那滋味……真是太、太美妙了!
銷魂,當此際。她不禁感嘆。
墨成寧為這道菜取名為「苦瓜什錦炒」。正當她享受著齒頰留香之際,苦瓜炒咸蛋、苦瓜釀蝦仁烘蛋、酥炸苦瓜條、三杯苦瓜、苦瓜鱸魚湯……等陸續擺上桌,霎時,圓桌上閃著璀璨碧光。
一家四口緊盯著桌上滋滋作響的苦瓜大餐,其中,卻只有小女孩一雙招子閃閃發亮,其它三位長輩皆對這散發淡淡苦味的野菜多有卻步。
「看來他是一次用完所有苦瓜了……」墨夫人嘗了一口苦瓜鱸魚湯,努力扯動嘴角。墨府雖然開藥鋪,但除了墨成寧外都十分怕苦。
「來來,平林,你身子骨較弱,這給你補補。」墨夫人眨著水眸,不懷好意地將酥炸苦瓜條夾到小泵面前。
「等等!大嫂,你又知道這能補身子啦?還是炸的……」墨平林急忙將瓷碗捧離。
當姑嫂倆正在互推香噴噴、酥酥脆脆的苦瓜條時,墨老爺眼捷手快,默默將蝦仁烘蛋與苦瓜分離,只食蝦仁烘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