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此刻的想法,陸長興大概能猜個幾分,也做好應對了,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找上門的居然是陸隨,而且隔天就到,消息這麼靈通,看來陸揚出了不少力。
「國公爺,還真是稀客啊。這是你頭一回過來吧?別拘謹,該怎麼用就怎麼用。」陸長興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陸隨,就端起老僕放在他右手邊的蓋杯茶,撩蓋吹氣,但也不急著喝,就端在手里,滿屋子只有瓷器踫撞的聲音。
陸隨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陸長興當同僚看待,他興許還能侃侃而談,偏偏他今天上門是來講私事的,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將他視作兒子般訓話。
他不說話,陸長興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喝茶,一杯飲盡,無人開口,總不好把杯底茶葉挑起來嚼了,這才拉下長輩的面子先破冰。「听說你納了個瘦馬?」
「嗯。」陸長興馬上就承認了,不帶任何遲疑。「怎麼,國公爺也想要?」
「胡鬧!此等下作女子豈可入我陸家門?」簡直是羞辱他陸家門風!
陸長興臉色未變。「嗯,但她可以入我這個陸家門。」
「你隨我姓陸,難道還分兩個陸家門不成?」陸隨實感不悅,又拿不出父親該有的威嚴,只好退一步說話。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里怨我應該,可你不能拿陸家的名聲跟漕運使的身分作兒戲,你玩樂便罷,但不該把那名女子抬成姨娘,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嗎?」
陸長興支著下顎,看著氣呼呼的陸隨,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兩年脊梁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這兒。下一份奏摺何時擬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參詳一下?」
陸隨像張嘴吃到臭蟲,真想呸個兩聲。
「你有兩件事情說錯了。第一,你對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賢慧,真要挑出錯來,不過是她臉上多了兩條疤,你可以不喜歡她,起碼也該敬重她。」陸長興瞪了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溫暖。
「我娘臉上的疤怎麼來的,你很清楚,她是為了抵御賊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劃的,難道還擔不起你相敬如賓嗎?」
陸隨離家從軍時他才兩歲,對父親記憶不深,母親沒說過父親一句不是,外公也因為母親的懇求,不許幫眾多談,因為母親不想讓他恨自己生父。他會粗淺知道情況,全是祖父對于家的虧欠所導致,每回見到外公總要先自責感嘆一番,他想忽略都難,而他真的把陸隨刻進腦海里,是他征戰回家時的那一幕——
他手捧戰盔,一身戎裝,風塵僕僕地現身在他母親的靈堂上。
當下正為母親燒冥紙的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看到父親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里是驕傲的,雖然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至少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他對父親沒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時歸來。
豈知下刻,立馬風雲變色,他在陸隨的臉上沒有見到喪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錯愕,還有釋懷。他永遠記得陸隨說的第一句話——
「死了啊……也好。」
什麼叫也好?他怎麼不死在外面也好?他當場扔下冥紙趕陸隨離開。陸隨也沒有多待一刻,轉身就走。
他在母親下葬之後,私下把陸、于兩家的爛帳理了清楚,原來祖父為了償還外公的一飯之恩,提議兩家結婚,豈知陸隨以貌取人,母親兩條疤痕,一條由左邊額角劃過鼻頭,切過頰面直至下顎,另一條由右耳下方劃到唇角,成了他嫌惡的理由。
成親四年,他方兩歲,陸隨听聞前太子,也就是現今聖上暗中招兵買馬要回京奪位,當晚便不辭而別,十年不歸。知道真相後,他便恨上了這薄情寡義的男人,要不是母親生前極力避免父子相殘的局面,他早就教訓陸隨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陸長興眼色黯了下來,隱隱透著狠戾,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抹了陸隨兩眼,真想盡速把他趕出這里。
他端起蓋杯,灌了一口澆怒。「其二,我會姓陸,全是外公與母親的意思,否則我早在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改姓于。你無情無義,他們還是以德報怨,你該慶幸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不然你連踏進這里的資格都沒有,還有臉跟我說什麼陸家門風?」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我陸隨的種。婚姻之事,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納那名煙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點找人定下來,替你生幾個孩子,旺旺這沈悶的大宅!」陸隨一口氣說出他今兒個最主要的來意。
于氏他再怎麼想,印象里只剩下兩道疤,而這孩子童年的模樣,在他腦海里模糊得僅剩兩潭寫滿怨恨的眸子。
坦白說,他是在陸揚生下來之後才知道怎麼當爹的,比起陸長興,他對陸揚的關愛更多,畢竟是他親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長子忘了。只是怕于氏教給他太多仇恨,帶在身邊容易出亂子,加上保駕皇上回京登基之後,內亂連綿不斷,他也沒機會回鄉,父子之情才這麼斷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見,一時間他還真認不出來,這孩子長得比他高、比他壯、比他還有氣勢,五官長得又不隨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兩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運使就是他兒子。
他雖然不喜歡于氏,也知道自己虧待了別人家的女兒,因此總是刻意回避于鋒,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帶起來的陸姓傳人跟他有什麼關系,只當是巧合,畢竟他離家時,長輩還沒替陸長興取正經名字,成天哥兒哥兒地叫。
「你還有臉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長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著陸隨的眼神冰冷得令人發顫。
陸隨哪里听不出來他的嘲諷,于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來的妻子?
「我錯了,你也要跟著錯嗎?」這兩年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發,陸揚他還安撫得下來,陸長興這里他是四處踫壁。
「算我求你了,回頭找個正經姑娘定下來,要是事情多,忙不開身,你可以找你母親幫忙物色。」
「母親?」陸長興像是听見了什麼笑話,蓋杯砸得喀喀響。「我母親過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幫忙物色?國公爺是要我冥婚嗎?」
「呸呸呸,什麼話?我娶了鄒氏,她就是你的母親!」如果陸長興能喊鄒氏一聲母親,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連陸揚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讓我欠她一個人情,好讓她日後可以說嘴吧?嘖,你手法還真粗糙,居然連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計別人,首先要讓別人心甘情願跳進你挖的坑才是。」
陸長興諷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兩年,不難看出陸隨資質有限,能坐上南國公的位置,只能說他生對了時代。
陸長興揮手,讓老僕收下他的茶具,按著大腿站了起來。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畫腳,甚至想暗中使絆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說清楚,我會百倍奉還到陸揚身上,他最近詩會辦得很勤,可惜世子們對他的宴席興趣缺缺,總有藉口推辭。他懷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個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學、頃刻間就能對上幾句詩詞的煙花女子在此刻出現,說她明白陸揚的苦,如同她淪落風塵般的無奈,就盼一知心人,這下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先別說妻子好求,解語花難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陸隨怒拍扶手,跟著站起,十分痛心地說︰「他可是你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