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誰?」司徒莫明打斷徐錦的話,指著十來步回廊外,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只覺得他長得有一點像谷長風。
「正是我們二當家。」徐錦說。
比長風冷眼望著已醉得連走路都要人攙扶的弟弟谷南風。
「二當家,您且留步,還有幾筆帳目要對。」
比長風目光移向從帳房追出到谷南風身邊、一臉不快的褚管事。
「對什麼對!酒樓都是我的了,還對什麼帳!」谷南風呵呵笑著,歪歪斜斜地繼續往前走。
「來人!二當家回來還不知道快扶他回房,一會讓褚管事扣你們銀兩。」
一聲嬌斥自書房內傳出,原本站在一旁看好戲的僕役們此時才紛紛上前扶走谷南風。
比長風的目光隨之落在站到廊道間那名身著紫羅披帛搭配襦褚、雲鬢斜曳金步搖的女子一一沐香蘭。
司徒莫明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子,當然眼也不眨地看得津津有味。
比長風看了司徒莫明一眼,見她一臉看熱鬧神色,這才松了口氣。
「有勞夫人費心了。」褚管事說。
「你便把二當家身邊那個只懂得帶他喝酒的小廝給換了,就說是我吩咐的。還有……」沐香蘭柔聲說道︰「派去找大當家的人馬可曾有新消息?」
「目前仍是沒消息。听說跌落山谷之人,都凶多吉少,竟沒一人生還過。」褚管事長長嘆了口氣,又繼續回答沐香蘭關于谷長風叔父生病一事。
司徒莫明听了一會後,便抬頭看向谷長風——他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
她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他回她一個極短的笑容。
第6章(2)
待得沐香蘭轉身離開之後,徐錦立刻領人上前喚道︰「褚管事,留步。這人說他從谷家村來,要來帳房討份差事的。」
「小人谷子婿。」谷長風低頭拱手為揖。「小女人司徒莫明。」司徒莫明依樣畫葫蘆。
徐錦和褚管事都笑了出來。
「我不過是小小避事,二位不必多禮吧。」褚管事說。
比長風抬頭看向褚管事,心被緊揪了一下。才多久不見,褚管事便白發多生,竟像老了十歲不止。
褚管事謝過徐錦,讓他在屋外候著,便領著這對男女進了帳房。
比長風看著帳房內的擺設,內心不由得一陣激動,幸而這里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更幸好褚管事還在,否則谷家應該早就兵敗如山倒了。
「二位,請坐。」褚管事指著長榻說道。
「坐好,別亂動。」谷長風看著她說道。
「那我可以去那邊坐嗎?那里看得到花。」司徒莫明指指窗邊的長榻。
「去吧。」褚管事見小娘子一派天真爛漫,也就笑著點點頭。
「我收過你差人寄來的書信,谷家村里的大家都還好吧?」褚管事看著眼前這個面貌雖不討喜,神態卻頗沉穩的男子。
「一切都好。」谷長風面不改色地說道。
比家村是他爺爺的出生地,離這里有一個多月路程,兩地之人平時就靠書信往來,且莊內人口眾多,他並不認為會有人戳破他的謊言。
「我是很想留你下來做做看。但實不相瞞,你來得不是時候,帳房此時不需要人。」褚管事嘆了口氣。
「我是想多學些管帳本事,一開始沒錢不打緊,有地方住便行。」看到谷家成了這副德性,他非得留下來不可。
「我家老爺早晚都是要發喪的,屆時谷家帳房還歸不歸我管,我自己都不知道。」
「傳聞褚管事是大當家身邊一等一的人才,即便只能留在這里十日,這十日見聞也必然是非凡,我只求學一日是一日。」谷長風又是一揖。
褚管事一看這谷子婿態度誠懇,兼而二當家如今將府內一幫人全都換上了他那堆無用人馬,自己實在人手短缺,也不免動搖起來。
「你可曾管過帳?」褚管事問。
「替我們附近周莊的一戶人家管過帳,後來老爺過世,兒子管了帳,嫌我太清白,不讓他動手腳,便把我趕了出來。」
褚管事苦笑了下。「這天下就只有我們當家的帳最是清楚。更難能可貴的是,該給下人的一毛都不會省,可惜了他英年早逝……」
「可有生還可能?」
「若真能生還,這都過了一個多月,也該有消息回來了。況且,就算他真能回來,也還有官司纏身。
雖說我怎麼樣也不信當家會做不法之事,但情況實在是對他不利。」褚管事搖頭又嘆了氣。
比長風是頭一回在他這個嚴肅管事臉上看到這麼多情緒,心里也跟著難受了起來。和弟弟南風相較之下,為他悲傷的褚管事,更像是他真正的親人。
「老天爺會眷顧好人的,我相信當家會平安回來的。」谷長風說。
「是啊,我到廟里上香時也是這麼說的。可惜當家個性嚴峻,和誰都不親。
若是有個孩子,能讓谷家叔父培養著長大,或許谷家日後還有希望……」褚管事突然打住話,不知自己為何會跟這個谷子婿說這麼多,或許是因為這人一看便不多嘴吧。「總之,是我多話了,這原不該是你我該議論的事。你既有心要學,我便留你下來,能學幾日便是幾日。雖無銀兩可領,但吃住至少不成問題。」
「多謝褚管事。」
「我先讓徐錦領你媳婦到南邊角落安頓著,你先進來帳房替我結本帳讓我瞧瞧你懂多少……」
比長風隨著褚管事一同轉身後,便喚來司徒莫明說了些讓她先回屋內休息的話。
司徒莫明一听有房可住、有床可睡,當下就催著徐錦快走。加上听見谷長風拿了幾個銅錢請徐錦妻子備些熱食和甜食送給她後,更是巴不得能插翅離開。
比長風笑著拍拍她的頭,又叮嚀了句不許調皮後,便讓她離開了。
褚管事看著這個面貌實在不怎麼好看的谷子婿疼愛妻子的神態,想著他們當家當初若肯費心思在女人身上,今日谷家應該早就有後了……
待得谷長風從帳房離開,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事實上,他與褚管事一忙起來,根本忘了夜之將至。
是他突覺屋內光線偏暗時,習慣性地命令褚管事「掌燈」,他這才驚醒過來。
幸好,褚管事相信了他的理由一一以為妻子在一旁,所以才會說出那話。而他道歉之後,也趁機起身告退,說是想先回屋子看看妻子是否已安頓好。
此時,谷長風緩步走在點了幾盞石燈,可還是顯得陰暗的庭園小徑間,因為四下無人,臉色自然沉郁了起來。
看帳過程中,他幾乎沒法子相信,他多年來打下的谷家酒樓根基,南風竟能在一個多月間毀去泰半。
如今酒樓營收掉了一半不止,因為南風帶狐群狗黨前去白吃白喝,大聲喧嘩之行徑,讓谷家酒樓原本求清靜的老客人,全都卻步于門外。
褚管事還說,原先酒樓里幾名善招呼的博士和擅廚藝的廚娘,這些時日因為等不到當家回來而紛紛離開,亦是酒樓生意不佳緣故。
比長風抿緊雙唇,雖是萬分不想將凶手矛頭指向南風,可除了南風之外,能從他的死亡得利之人,還有誰呢?
況且,這對他起了殺機之人還在他身上安了個殺人罪名,便是算準他即使能活著回到東都,也逃不了官司,終究谷家產業還是要撤手的。
比長風愈想眉頭愈緊,手執燭盞的身影也愈走愈快。他需要早點見到莫明,擁她入懷,听她說些傻里傻氣的話……
「你離我遠一點……見鬼了就要把我推開——你就是嫌棄我……要找就去找正主兒,別拿我當替身泄火……」數十步的亭間傳來幾聲慌亂的咽語哭聲。谷長風停下腳步,吹熄燭盞,隱身在池塘後的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