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品墨一怔,她突然提及過往,讓他頓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一次,正逢二姊過生日,父親送給她一匹駿馬,據說還是宮里賞賜的。我十分嫉妒,當即提出要騎……」她憶起往事,歷歷在目,「可我萬萬沒想到,馬兒像是忽然發了狂似的,直往京郊奔去,我拼命拉韁繩,卻怎麼也拉不住……」
「別說了……」蘇品墨預感到她要說什麼,當即打斷道,「別說了!」
「當時道上有一名女子像是剛剛進京,正在路邊歇息,」她卻無法停止,淚水更在眼眶中積聚,「馬兒就這樣撞向她,那鮮血四濺的情景,我至今還記得……」
「不要再說了!」蘇品墨緊緊握住她的腕,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她開口。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她全盤托出,揭掉了最後一層掩飾,她與他之間所有的寧靜美好,這一My不復存在。
遲早要面對的,又何必一拖再拖?靠著謊言維系的愛情,脆弱如泡沫,輕輕一戳,就會支離破碎吧?
「品墨,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她望著眼前因為痛苦而扭曲的俊顏,「我也不想再假裝自己不是誰。」
他深深喘息著,全身緊繃得像滿弦的弓,最終,耗盡心力一般,握著她的手,緩緩松開。
「縴櫻,你這又是何必呢?」他低啞地道,「我們一直這樣,不是很好嗎?當年你還是個小泵娘,馬兒又被做了手腳,本不怪你……」
「我想停下來的,可是馬兒不听話,一直往前跑,」周冬痕淚眼婆娑,「品煙小姐原是可以活的,全因為沒有及時救治……再怎麼樣,我都月兌不了關系。」
或許,這才是她多年以來最最糾結于心的罪孽。
出了事,可以怪馬、可以怪動手腳的人,但她當時的確膽怯地想逃,若她及時回去,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品墨,這是我們誰也跨不過去的坎,」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們誰也不會真正忘記這件事,我不想一輩子活在虛無的謊言里。」
她本來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像他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但這樣的未來,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人活在謊言里,如同活在虛無之中,一層層迷離的包裹,像無邊無際的迷霧,掩蓋了可貴的真實。
她若如此,便不再是周冬痕,而他,也不再是蘇品墨了。
「你能原諒我嗎?」她忽然問道。
他一怔,沒有立刻回答。
是在猶豫吧?這意味著,他其實沒有真正原諒,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原諒。
這一刻,她終于知道答案了。
再多的不舍,也得舍,否則,耗盡了愛意之後,只會剩下後悔與憎惡。
「品墨,我想回師父那兒去。」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听見自己這麼說,下一瞬立刻垂下頭,不敢看他的神情,梅花的香氣或許會成為今夜唯一的記憶,她寧願保留這一份美好,也害怕再看他復雜糾結的面龐。
她來到蘇家,一是為了治蘇夫人的病,二是為了他的快樂。如今蘇夫人的情況日漸好轉,而他的快樂顯然也與她無關了。
所以,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周冬痕來到河畔,碼頭之上,人來人往,河水映著夕陽,橘紅輝煌。
她是冬天生的,所以取名冬痕。
她想,她永遠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在梅花樹下,與一個人的訣別。居然……已經三年了。
那人在她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卻還如此深刻,仿佛兩人從不曾分離過、昨日還曾見過。
然而,她有時候又有些迷惑,就像往事從未發生,只是她作過的一場夢而已。這三年來,她游跡江湖,見識了許多事、認識了許多人,但有個地方,她每次都必定會繞道避開,那就是沁州。有一家人,她也會刻意不去打听,那便是蘇家。
有時候,她假裝失憶了一般,不讓自己記起那個叫做蘇品墨的男子。
如此,她會開心一點。雖然,這種開心空空蕩蕩的。
第9章(2)
「船家!船家!」眼前船來船往,卻沒有一艘停下,周冬痕只好扯嗓喚道。平時,無論她想去哪里,要車就能遇到車、要船就能遇上船,就算下雨,她也能即刻看見一個賣傘的,這三年來,著實幸運無比,仿佛有人給她安排好了似的。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太如意。
終于,有一艘船停在她面前,不過,卻是一艘畫舫。
舫上垂著簾子,似乎早已有人乘坐,而簾中琴音輕泄,看來是個風雅之人。
「姑娘,你要去哪兒?」船家主動問道。
「我就想過河去。」周冬痕答,「船家,有空嗎?你這……是有客人了吧?」
「我這客人也是過河去的,或許能捎你一程。不過,你得等等。」
「怎麼?」她一臉不解,「那位客人要等誰嗎?」
「姑娘,你沒發現,這碼頭上人很多嗎?」船家卻道。
「是啊,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嗎?」就像等著看賽龍舟似的,碼頭上擠滿了人,但這深秋的河畔,如此風冷,真不知他們在等著什麼。
「姑娘,你听說過幻日嗎?」船家忽問。
「幻日?」周冬痕一怔。
她不只听說,還親眼見過。
那一年,就在沁州的碼頭上,她見過傍晚最美麗的幻日。她還記得,有人當時許了願——白首不相離。
她從不認為那個願是為她而許的,現在看來,不做那樣的奢望是對的。
「怎麼,這里有幻日嗎?」周冬痕澀笑道。
「最近幾日都有,」船家回應她,「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在這兒候著,希望今天也有。」
「哪里能這麼巧呢。」她不太相信。
「等一等,或許就能看見奇跡了,」忽然,艙內傳出一名男子的聲音,「就像有時候稍微駐足,就能等到你想念的人。」
周冬痕心尖忽然一顫。這聲音……這聲音活月兌月兌就像……
不,一定是她的幻覺。呵,天有幻日,她亦有幻覺了嗎?
「姑娘,外面風冷,不介意進來與在下一道坐坐吧?」艙內的男子又道,「待會兒看見幻日,好好許個願——曾經,有人告訴我,對著幻日許願很靈驗的。」
真是他嗎?聲音像,關于幻日的記憶,也是這般像……
「公子曾許過願嗎?」周冬痕淡笑道。
「許過一次。」
「實現了嗎?」她問。
「我曾希望遇到心儀的女子,一世與她廝守。」對方道,「遇是遇見了,可是能否一生廝守,我以為除了天助,還得人為。」
周冬痕臉色煞白。假如到了這一刻,她還听不出對方是誰,她也太傻了。
這世上,絕無可能有這樣巧合之事。
「有時候,人為再多,也抵不了上天注定的冤孽。」她顫聲道,「假如真是孽緣,公子也不必勉強。」
「我以為,只要人為,孽緣也能化為良緣。若雙方放手,縱是良緣,最終也會變為無緣。」簾內人道,「我與從前的妻子便是如此,她不施力,我亦不盡力,縱使青梅竹馬,也是枉然。」
「有時候,施力盡力,也分難易。」周冬痕已經很久不曾流淚了,可是現下听到這番話,淚水早已不听使喚地凝聚。「就算要施力,也得找一個讓自己輕松一點的人,如此,白頭偕老可不必太過費力。」
「可我找來找去,還是覺得她最好。」對方又道,聲線似乎有些飛揚,「所以啊,我寧可多費一些力。」
他說什麼?她……最好?
「公子何出此言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好。
「這三年來,我一直暗中瞧著她,看她游跡江湖,策馬高歌,」對方道,「我越是這樣瞧她,越覺得她最好。」